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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席谈|专访郑春荣:欧洲很难摆脱对美依赖的战略惯性

编者按今年以来,伴随特朗普再度执政,美欧关系陷入新的僵局。近期发表的美国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更充斥其对欧洲盟友的高调批评,被认为是对欧洲蔑视及敌意的正式化。持续深化的美欧裂痕与愈加生疏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再次提醒欧盟战略自主的迫切性。在此背景下,文汇报记者在德国蓝皮书《德国发展报告(2025)》发布会期间采访了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主任郑春荣。

8月18日下午2时许,美国总统特朗普、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多名欧洲领导人在美国白宫举行多方会晤。新华社

文汇报:美国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敲打某些欧洲国家不具有足够的经济和军事力量以维持美国盟友地位。特朗普政府对欧洲的态度是自上而下的蔑视还是恨铁不成钢?

郑春荣:有点恨铁不成钢。就像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的表态,认为欧洲背离了自己的初心,其中包括和美国共有的价值观。特朗普政府支持的是和它持有共同政治观念的欧洲右翼民粹或极右翼政党,认为欧洲传统主流政党推行的政策会造成欧洲文明消亡。

当然,美国对欧洲的这种态度服务于内政的需要,如果把对盟友的叙事纳入自身的叙事轨道,在美国国内推行“美国优先”就有更大的合法性。特朗普一直都认为欧洲在搭美国便车,这么多年获取红利,居然还要在各种经贸问题上跟美国计较,这是不能接受的。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欧洲内部就在反省,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为何要弃欧洲而去,如果欧洲能够证明对美国具有重要意义,美国就会看重欧洲。

文汇报:按照美方说法,欧洲在经济和防务上要自力更生。美国是真的乐见欧洲战略自主,抑或只是希望对方增加支出以服务于美国利益?

郑春荣:肯定是后一种。美国眼中的欧洲战略自主,就是要求欧洲承担自身的防御,尤其是常规防御,这样美国就可以把相应的资源和力量从欧洲抽离,部分服务于所谓的印太战略和西半球事务。

美国乐于见到欧洲战略自主,但在责任重新分配的同时,欧洲仍要接受美国领导。例如,不能建立欧洲军,所谓的战略自主依然有其边界。具体来说,欧洲不能超越美国,不能挑战美国的技术霸权及其规则制定权,需要协助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竞争。在经贸方面,欧洲也得跟着美国的政策取向。对于烈度不那么强的军事冲突,由欧洲人自己去解决。而涉及核威慑,还是需要依靠美国,美国在这方面肯定不希望欧洲完全自主。

10月15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行的北约防长会议结束后,美国国防部长赫格塞思(中)与爱沙尼亚国防部长佩夫库尔(右三)、德国国防部长皮斯托里乌斯(左三)交谈。新华社

文汇报:美国要求欧洲“自力更生”,欧洲难道不想拥有强大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吗?法德是否早已蓄势待发,开始战略自主?

郑春荣:肯定是箭在弦上。欧洲已经意识到必须加强独立防务建设,这方面一直在往前推,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会进一步催化欧洲加强战略自主的步伐。但是这个步伐能走多快,涉及欧盟内部不同意见,有些成员国希望欧盟自己研发武器,有些认为还是要买美国的武器。有成员国希望独立于美国,又有成员国不希望离美国太远,欧盟内部不一致,很多政策措施就得打折扣,尤其涉及最“硬核”的东西。

文汇报:您说的最“硬核”的东西是核保护伞?

郑春荣:是的。虽然法国和英国说要给欧洲提供核保护,但是法德的核武体量肯定达不到足以威慑俄罗斯的层面。北约虽然越来越欧洲化,但美国的作用还在,它平时不现身,到了最极端的情况,它的核保护伞作用就会体现。为此,欧洲必须买单。

5月13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右)在圣但尼参加法国电视一台节目录制。马克龙在节目中说,欧洲若始终依赖美国将是“不负责任”。新华社

文汇报:有人提到法国曾经的戴高乐主义,认为这是欧洲最接近战略自主的外交思想。戴高乐主义现在还能成为欧洲战略自主的参考吗?

郑春荣:法国人强调欧洲主义,问题是经过长时间在安全防务上对美国的依赖,欧洲内部已经形成很大的惯性。现在要它走出舒适区是很难的,而且对自身也缺乏信心,不认为依靠欧洲自身力量能够解决问题。戴高乐主义在很多欧洲国家看来是一种实现不了的理想,而且当时的欧洲内部还比较均质化,大家能够集体行动。但是现在的北欧、南欧、西欧和中东欧的差异性越来越大。针对美国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我到现在都没听到有一个欧洲人说“美国要走就走好了”,他们说的都是美国仍是欧洲最重要的盟友。

文汇报:今年以来,欧洲政要们一方面奉承特朗普,结伴群访白宫;另一方面,各种奉承好像都没效果,不仅挤不上俄乌谈判桌,还委曲求全签署美欧关系史上最大额关税协议。在特朗普面前,他们是否都做了无用功?

郑春荣:也不能说都是无用功。比如美欧对等关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认为,15%关税已经是能够实现的最好结果。当然,也有人会说她是自欺欺人。因为欧洲最大的期望是和美国重新签订跨大西洋经贸协定,达成零关税。欧洲的政客们也清楚,经贸上如果不让美国占便宜,安全上就无法依靠美国。如果特朗普加快在安全保障上撤离欧洲,将是欧洲不愿看到的。

在俄乌冲突上,欧洲虽然挤不上谈判桌,但是特朗普好几次逼着泽连斯基“彻底投降”,欧洲人又是站台又是说和,对美国之前的很多方案进行修改或者调整。

9月12日,北约秘书长吕特(右)和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亚力克苏斯·格林克维奇在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北约总部出席新闻发布会。新华社

文汇报:美国希望欧洲在2027年之前接管北约的大部分常规防御能力。报告则把通过谈判迅速结束乌克兰危机称为“美国核心利益”。可以认为北约已处在半休克状态了吗?欧洲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强硬立场是不是也会不了了之?

郑春荣:特朗普的特征是极限施压,给对方一个时间点,但这个时间点并不绝对,如果到时候欧洲没有做到,他可以继续和对方交易,或者要求对方付出其他代价。北约虽然内部有分歧,但欧洲还是极力希望美国留在北约,它要避免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取得进展后,再跟欧盟成员国发生冲突。

关于报告中提到的俄乌冲突,特朗普首先把压力施加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泽连斯基的承压能力又取决于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得欧盟的支持。现在情况比较微妙,如果不能顺着美国的思路和俄罗斯谈判,美国可能会退出,比如武器援助由欧洲来买单。另外,如果乌克兰国内政局发生变化,新领导人愿意接受对俄妥协,欧洲也将无话可说。

2024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右翼和极右翼政党席位增加。这是2024年6月10日在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欧洲议会拍摄的选举临时结果。新华社

文汇报:欧洲还面临在国内政治上的退却,报告释放出美方扶植欧洲极右势力的信号。美国以外来者的身份,逼迫欧洲在政治光谱上向右,欧洲该作何抉择?

郑春荣:美国干涉欧洲国家的选举和国内政治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马斯克和万斯代表特朗普政府已有所表态。现在通过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形式明确提出,欧洲对此其实并不感到奇怪。当然,欧洲人的态度依旧是“国内政治我做主”。但问题是,要抵御美国的干涉,欧洲国家也没有好的招数,关键还是看传统主流政党有没有解决国内问题的能力。

下一次美国总统选举,如果“特朗普主义”依旧获胜,这个趋势就可能长期化。但欧洲人还是有些自欺欺人,之前他们就曾预测特朗普会回归,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准备。这大概也是一种难以突破舒适区的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