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在北京给一户有钱人当保姆,月薪一万六,干了三天,不干了。临走前,人家还想加钱留她。她头都没回。 后来她跟我讲起这事儿时,正蹲在厨房择菠菜,指尖把菜梗掐得咯吱响,翠绿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滴——那股子劲儿,像是要把三天的憋屈全揉进菜里。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第三天中午那趟城西的跑腿。 老太太突然想吃“老马家”的糖耳朵,点名要外酥里软、甜而不腻的,女主人甩来一百块:“十二点出发,一点半必须回来,老太太两点的下午茶不能耽误。” 她揣着钱往公交站跑,秋老虎正烈,汗珠子砸在柏油路上洇出小坑。换乘地铁时,她紧攥着塑料袋怕糖耳朵挤变形,过安检都踮着脚。 紧赶慢赶到小区门口,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一点四十——就晚了十分钟。她冲进电梯时还喘着粗气,把糖耳朵递过去,老太太眼皮都没抬:“凉了!一股子哈喇味儿!我不吃了!” 其实第二天一早,她就该明白这活儿干不长。 五点半,天刚泛白,女主人的敲门声就砸过来:“张姐,该起了,老太太七点的蜂蜜水要42度,拿温度计测。”厨房的蜂蜜摆了一溜,洋槐蜜、椴树蜜、枣花蜜,女主人指着最右边那瓶:“用新西兰的麦卢卡,别的她不喝。” 她盯着温度计等水凉,眼瞅着到42度,倒进去,老太太抿一口就摔了杯子:“烫!你想烫死我?”兑了凉白开,又嫌“味儿淡了,不喝!”女主人从卧室出来,眉头拧成疙瘩:“跟你说过试温,自己先抿一口不就知道了?” 她后来跟我说这话时,声音都发颤:“我哪敢抿啊?那杯子金边儿的,我怕碰坏了赔不起。再说,我一个干活的,哪能随便动人家东西?” 上午擦完地想歇口气,老太太又喊:“小张,过来捏腿,昨天睡不好,腿麻。”她过去捏,老太太嫌“手劲儿轻,跟挠痒痒似的”,使了劲又喊“想捏断我骨头啊?粗手粗脚的,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她攥着拳头没吭声,心里却像堵了团棉花。 第一天去的时候,她还跟我炫耀呢,电话里直乐:“这房子真大,客厅能摆下咱老家三间瓦房!” 可女主人指着一屋子规矩,她就笑不出来了——地板要湿拖三遍再干抛,不能留水印;餐具按玻璃、陶瓷、金属分柜放,洗完还得消毒水泡半小时;老太太更难伺候,端粥嫌烫,放凉了嫌没热气,擦脸嫌毛巾硬,换了软的又嫌吸水差。 那天中午被老太太吼完,女主人也跟着数落:“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要你有什么用?”她突然就不想忍了,直起腰说:“您另找别人吧,这活儿我干不了。” 女主人愣了愣,追着她收拾行李时喊:“一万八!留下!”她没回头。电梯口,女主人又喊:“两万!过这村没这店了!”电梯门合上,她听见自己心里说:“两万也买不来舒心。” 后来我问她:“妈,两万顶咱老家小半年收入,不后悔?”她正给我儿子削苹果,苹果皮一条线似的没断,手没停:“后悔啥?钱再多,天天受气,夜里都睡不安稳。我宁愿回小区当保洁,一个月四千,扫楼道时人家还客气说声‘张姨辛苦’,那心里舒坦。” 人活着,腰杆子得挺直了,钱买不来的东西,多着呢。 我看着她手里的苹果,红扑扑的,像她这辈子——看着软和,骨子里却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