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识宇
一九五一年八月十六日,香港薄扶林道凌晨两点,雾从海面爬上来,像一条不肯退去的白绫,缠住玛丽医院的屋檐。
病房里只留一盏壁灯,灯光打在杜月笙瘦削的侧脸上,像一柄生锈的刀。
氧气罩嘶嘶作响,他忽然伸手,示意护士把窗子推开。
护士不敢违拗,窗缝一开,咸腥的风卷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像远处有无数人在鼓掌。
杜月笙盯着夜空,轻声说:“今夜没有星……”
一句话,把满屋的人吓得不敢吭声。
谁也想不到,这位曾让上海滩十里洋场夜不敢熄灯的老人,此刻最怕的竟是看不见一颗星。
更没人知道,他贴身小褂的暗袋里,正揣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黄纸,纸上十四个小字像十四枚钉子:“六十四岁在辛卯,天克地冲难渡过。”

那是一张要命的卦。
三个月前,他托人匿名写信到台北厦门街一家小小命馆,信封里只附生辰八字,不留姓名。
回信寄来时,他正咳得喘不过气,拆信的手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看完,他忽然不咳了,靠在枕上,安静得像个听完故事的孩子。
此后,他再不提死,也再不提活,只把那张黄纸缝进衣角,像揣着一张自己签署的死刑判决书。
白天,他照旧见客、说笑、吩咐弟子去汇丰银行调款子,夜里却一次次用手去摸那处缝线,摸到针脚毛了,线头散了,便叫佣人再缝结实些。
佣人不知内里,只道老爷惜命,把“命”锁在胸口;却不知他锁的,是“命”的反面。
若把时间倒拨三十几年,杜月笙绝不信命。
一九一八年,他刚满三十,在法租界黄公馆做黄老板的马仔,穿香云纱,摇折扇,跟在黄金荣身后学“吃茶”。
一日,城隍庙前有个癞头和尚拦路,指着他鼻尖说:“施主骨相清奇,后福在黄浦江以北,富贵压过黄金荣。”
同行哄笑,黄金荣也笑,笑得烟卷直颤。
杜月笙不笑,他掏了两块袁大头塞给和尚,回头却把这话暗暗嚼了三日。
和尚的话像一粒火种落进干柴,从此他眼里有光,光里燃着“取而代之”四个字。
三年后,他借赌档、烟馆、妓院的“保护费”起家;十年后,他坐在黄老板当年坐的那张酸枝椅上,笑看黄浦江潮涨潮落。
和尚的预言成了真,他便把“命”当作自家养的一条狗,让它蹲在门口,替自己看家。
可狗也有咬主人的一天。
一九五零年冬天,他每夜被哮喘掐醒,气管像插满生锈铁丝,吸一口气,便听见铁锈刮骨。
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中医说“肺肾两虚”,西医说“支气管严重痉挛”,药方叠成半尺高,药汁药片一天灌七次,喝得他自嘲“拿药当饭吃”。
可痰仍像黄浦江涨潮,一浪接一浪,堵得他眼眶暴突,额角青筋鼓成蚯蚓。
更可怕的是,每当咳到最狠,他眼前就浮出那和尚的脸,像一张被水浸烂的纸,五官流了,只剩嘴角还翘着,似在笑他:“当年我说你压过黄金荣,可没说你能压过老天。”
于是,他想起了算命。
他先是请来袁树珊,南京国民政府的上宾,一张铁嘴批过蒋介石“乾造四正,杀印相生”。
袁树珊把杜月笙八字一排,笑眯眯说:“杜先生寿高七十三,水火既济,还有廿年大运。”
他听了,当晚多吃半碗粥。
隔周,又请李棚庵,李瞎子把算盘珠拨得山响,批出来的也是“古稀可望”。
他心头稍安,便赏大洋五百。
可不过数日,信自台北而来,一句“六十四岁在辛卯”,像一把剪刀,把前两道批语拦腰剪断。
他抱着一丝侥幸,再托人拿重金去台北问“可有禳解”,回信只有七个字:“天克地冲难渡过。”
自此,他再不问卦……

那阵子,他像是在等人,每当窗外有汽车引擎响,他就会猛地坐起,喊:“是不是戴先生来了?”
他惦记的是戴笠。
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在南京岱山坠机身亡,消息传到上海,杜月笙把自己关进书房,三天不见客。
如今病榻之上,他仍盼戴笠推门而入,像当年一样拍他肩膀:“月笙,走,去虹桥打猎。”
他知道等不到,却仍等,因为等的是自己的前半生——那个相信枪杆与兄弟、不相信算命的自己。
上海时期的杜月笙,确实不信命。
十六铺码头卖梨时,他信的是“忍”。
入青帮,他信的是“义”。
投黄金荣,他信的是“狠”。
一日,他去赌场收“月规”,输红了眼的赌徒扑上来,他抬手就是一刀,血溅牌九,再笑问:“还有谁要赌?”自此无人敢闹场。
黄金荣拍手:“月笙是条好汉。”
可好汉也要赌更大的局。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密令“清党”,杜月笙把青帮弟兄召到杜公馆,灯火通明,他站在楼梯口,一身纺绸衫,声音不高,却压得住所里百十条枪:“从今天开始,咱们捧蒋先生!”
四月十一日夜,他请共产党人汪寿华赴宴,酒过三巡,门外卡车引擎低吼,汪寿华起身告辞,被他挽住:“再饮一杯。”一杯未尽,枪口已抵后腰。
次日,上海血流成河。杜月笙站在公馆阳台,看外白渡桥方向天幕泛红,像烧了一整夜的霞。
他想起卖梨时砍开的黄浦江水,也是这般红,只是那时红的是夕阳,此刻红的是血。
他忽然觉得命不是狗,是狼,嗅着血味就来了。
此后十年,他与戴笠合作抓捕进步人士,而自己也依靠这笔血债,换到了少将参议的座椅!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上海沦陷,他撤往香港。
到香港后,他任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在皇后大道中租三层楼,门口挂“赈济第九区特派员办事处”,实则暗运军火、药品。
日军封锁海口,他把药品塞进棺材,雇人抬棺哭丧,一路哭到惠州,打开棺盖,全是阿司匹林。
那几年,他累到咳血,却咳得痛快,像把早年吸进去的鸦片又吐出来。有人替他算命,说“杜先生若行善,可延寿十载”,他大笑:“老子行善,不为买寿,只为买心安。”
可心安也难买。抗战胜利,他回上海,飞机在龙华机场落地,舷梯下却不见蒋介石的鲜花,只有汤恩伯的副官递来一张请柬:请杜先生赴南京出席“抗战胜利表彰会”。
他去了,坐在末排,连蒋介石的影子都没看清。会后,戴笠陪他喝闷酒,戴笠说:“月笙,咱们被用过就晾,你得想后路。”
三个月后,戴笠坠机,他连夜派人去岱山救人,却只抱回来一块焦黑的飞机残片。
自此,他收敛锋芒,把“恒社”改成“新建会”,声称“致力于地方建设”,实则暗运黄金美钞,准备退路。
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军过黄浦江,他站在公馆阳台,看远处红旗如潮,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癞头和尚的话——“富贵压过黄金荣”,却独独没说“富贵能压过时代”。
于是他黯然离开上海,前往香港。
香港两年,是他一生中最瘦的两年。从上海带来的钱,在这里像烈日下的冰块,眨眼就化。
他办“中国民航”想包空运,民航处批不下来;开“港九地产公司”,地价一跌再跌;最后只剩一座坚尼地台十八号,门口两棵棕榈,风一吹,叶子就拍大门,像催债的巴掌。
夜里,他常独坐客厅,听留声机放《四郎探母》,听到“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一句,忽然起身把唱片砸了,碎片划破手,血滴在波斯地毯上,像极早年上海滩砍落的樱桃。
四太太劝他念佛,他摇头:“我血债多,佛祖嫌腥。”
弟子建议重开“恒社”,他苦笑:“香港是人家地盘,咱们过江龙,得盘着。”
于是盘到一九五零年冬天,病倒,再爬不起来。

一九五一年八月十六下午四时五十分,护工进房,见他半坐半靠,面向窗口。探鼻息,已停。
整理遗物时,佣人摸到胸口硬块,拆开一看,黄纸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却仍辨得出“六十四岁在辛卯”。那年他六十三,距六十四只差一个立春。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该收尾,可总觉缺一声叹息。
杜月笙临终前一月,曾让佣人推他去太平山看日落。那日雾重,太阳像被水浸湿的灯笼,挂在天边,只剩一团昏黄。
他看了一会,忽然说了一句:“天命难违”。
天命到底难不难违?若难,为何有人贩梨成枭雄?若不难,为何枭雄终被一纸黄符吓破胆?
或许,命是黄浦江,人是江上船,潮起时千帆竞发,潮落时搁浅滩头;又或许,命是手中梨,青时酸,黄时甜,烂时臭,味道全凭一口呼吸。
杜月笙把呼吸停止在了六十三岁,却把问题留给活人:生命到底该用来追名逐利,还是用来绣一朵云、种一棵树?
若你能答,那包黄纸便只是纸;若答不出,纵活七十三、八十三,仍被它缝在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炭,日夜炙烤。炙烤你的不是“天克地冲”,而是心里那声“天命难违”……
参考资料:《杜月笙传》《青帮教父杜月笙全传》《杜月笙全传》《杜月笙先生纪念集》《上海大亨杜月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