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高考考砸了，班主任在教室里当着全班的面，指着我的成绩单冷笑：“就你这分数，出去就是个要饭的命！”，我没吭声，咬着牙走出了校门，十几年后，我从部队转业，成了市里安置办的科长。
高考那年，我是班里公认的“差生”，不是不努力，是家里太穷，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我和妹妹，晚上还要给人缝衣服补贴家用，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捡煤渣，晚上十点多才回家写作业，班主任姓王，我们都叫她王老师，她教语文，四十出头，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她最看不上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总说“泥腿子翻不了身”。
成绩出来那天，她把全班成绩单贴在黑板上，我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三，她拿着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大叉，然后转过身，盯着我说：“某某某，你看看你这分数，考个技校都悬，出去打工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要饭都比在这强，至少还能混口饭吃。”
全班哄堂大笑，有人还跟着起哄。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憋着没掉下来。那天放学，我一个人在操场坐到天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说中了。
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叹了口气：“孩子，咱不考大学了，出去找活干吧。”我摇摇头：“妈，我要去当兵。”母亲吓坏了：“当兵多苦啊！”可我已经下定决心，那年征兵，我报了名，体检、政审一路过关，临走那天，母亲给我缝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张攥得发皱的零钱和一个煮鸡蛋，我没敢回头看她，怕自己哭出来。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每天五公里越野、投弹、战术，晚上站岗站到腿肿，我咬着牙挺，脑子里全是王老师那句“要饭的命”，每次想偷懒，就想起她冷笑的脸，就又爬起来继续跑。
三年后我提了干，成了班长，又过了五年，我考上了军校，毕业那年，我被分到师部司令部，当了作战参谋，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农村娃。
转眼十几年过去，我在部队混得不错，正团职，胸前挂着三等功的绢花，组织上照顾我，给我安排了转业，回原籍安置，那年我38岁，媳妇是军医，孩子已经上小学，我们一家三口坐着部队配的越野车，一路开回老家，市里给安排的单位是退役军人事务局，我被分到安置科当科长，副处级。
真正跟王老师重逢，是在市政府大院办手续那天，那天阳光很好，我穿着笔挺的橄榄绿常服，胸前挂着转业证件，胳膊上还别着正团职的资历章，我去组织部盖章，刚出电梯，就听见有人喊：“这不是……？”声音发抖，带着不敢相信。
我回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旁边扶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都起毛了。她盯着我，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拐杖“当”地掉在地上。
我认出来了，正是王老师，她儿子赶紧弯腰去捡拐杖，顺嘴问：“妈，你认识？”王老师嘴唇哆嗦，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他……他是我以前的学生……”
我走过去，笑着弯腰把拐杖捡起来递给她：“王老师，好多年不见了，您身体还好吗？”她整个人都懵了，盯着我胸前的证件，又看看我肩上的资历章，半天说不出话，她儿子也愣了，问我：“您是……部队的领导？”
我点点头，把转业安置表递给他看：“刚从师部转业回来，在咱们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工作。”王老师脸色一下子白了，手抖得更厉害，她儿子赶紧问：“妈，你咋了？”她摆摆手，突然弯下腰，声音带着哭腔：“老师当年……当年对你说话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那一刻，我心里其实早就没恨了，这些年，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也明白当年她那句话，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想刺激我一把，可我还是故意叹了口气，说：“老师，您当年说得没错，我那成绩，确实差点去要饭，可我后来想通了，与其在外面要饭，不如去部队吃食堂，没想到这一吃，就是二十年。”
她儿子听明白了，赶紧打圆场：“哎呀，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您现在混得这么好，我妈当年那是激将法！”
王老师却一把拉住我袖子，眼泪下来了：“孩子，老师对不起你……当年你妈找到学校求我给你走后门复读，我没答应……我怕带了个差生，影响我评优……我自私……”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还有这一层，我拍拍她的手：“都过去了，老师，您看，我这不也好好的吗？”
后来听说，王老师退休后老伴早逝，儿子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紧巴巴，她那年得了脑血栓，半边身子不利索，办低保、找关系住养老院，跑断了腿，那天她来市政府，就是想找老领导开个证明，好申请特困补助。
我没多想，当场给局里打了电话，把她的材料直接拿到我办公室优先办理，三天后低保、医保、养老院，全给她安排的是最好的那家，她儿子来接材料时，给我鞠了三个躬，非要请我吃饭，我没去，只是让他给王老师带了句话：
“告诉老师，当年她说得对，我确实差点去要饭，可我这人倔，宁可吃部队的苦，也不吃要饭的苦。现在好了，我不仅没要成饭，还能管别人吃饭了。”
我现在每天穿着西装，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批批转业老兵走进来，领安置表，签报到证，有时候也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个被班主任当众羞辱的少年。
我偶尔会对着新来的转业干部笑笑，说：“咱们当兵的，最不怕别人看不起，因为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谁看不起，谁就得饿肚子。”而我，早就吃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