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北的清溪村,藏在山坳里,一条溪水绕村而过,村头的石拱桥是进出的唯一路。桥是道光年间修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栏杆上刻的花纹早被雨水磨平,只有桥洞下挂着的旧灯笼,还留着几分老日子的温乎气。
守桥的老张,大伙都叫他 “张老憨”,不是说他傻,是觉得他轴 —— 守了二十年桥,每天天不亮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桥边,手里攥着个磨得光滑的烟斗,盯着过桥的人。谁家孩子跑太快,他会喊 “慢点儿,别摔着”;谁家老人挑着重担,他会搭把手;就连溪里的鸭子游到桥洞下,他都要数一遍,怕少了一只。
入夏那阵,雨下得邪乎。连着半个月,天像破了个洞,雨水顺着山缝往下淌,溪里的水涨得快,漫到了桥的青石板边,泛着浑浊的黄。
老张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以前天旱,他每天绕着桥走三圈,用手敲敲栏杆,听听声音 —— 要是 “咚咚” 响,就踏实;要是 “空空” 的,就知道里面空了,得找村长补。可这阵子雨多,他发现桥中间那块横跨的木板不对劲。那天清晨,雨小了点,他蹲在桥边,伸手摸那块木板,指尖一用力,竟抠下一小块朽木,木屑沾在指头上,软得像泡发的棉絮。
他心里 “咯噔” 一下。
这块木板是桥的主梁之一,上面铺着青石板,村里人走了几十年。要是这木板断了,青石板一塌,过桥的人轻则摔进溪里,重则被洪水卷走 —— 去年邻村就出过这事儿,一个老太太赶集回来,桥塌了,人没找着。
老张不敢耽搁,揣着烟斗就往村长家跑。村长正忙着给稻田排水,听老张说桥要塌,皱着眉摆手:“老憨,你别瞎琢磨了,这桥结实着呢!现在哪有功夫修桥?等雨停了再说。”
老张急了,“等雨停?万一这两天有人过桥出事咋办?”
“能有啥事儿?村里人走了几十年了,你别小题大做。” 村长挥挥手,忙着去看稻田了。
老张没辙,只能自己守在桥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婶就挎着满篮子的青菜来了。她男人走得早,就靠卖菜供孙子虎子上学,青菜上还沾着露水,绿油油的。“老憨,早啊!” 她笑着要上桥,却被老张伸手拦住了。
“王婶,今儿别过这桥了,绕山路走吧。” 老张的声音有点哑,昨晚他在桥边蹲了半宿,听着溪水 “哗哗” 响,没合眼。
王婶愣了,“绕山路?那得多走一个时辰,我这菜到了集上就蔫了,虎子还等着交书本费呢!” 她往前凑了凑,想绕开老张。
老张又往前一步,挡住她的路,“桥不安全,中间的木板朽了,走不得。”
“朽了?” 王婶撇撇嘴,“你别逗了,我昨天还走了呢,好好的。”
正说着,李大爷拉着孙子小柱子来了。小柱子背着个新书包,蹦蹦跳跳的,“爷爷,快点,不然要迟到了!” 李大爷看到老张拦着王婶,皱起了眉:“老憨,你干啥呢?拦着路不让人走?我家小柱子还得上学呢!”
“李大爷,桥不能过,木板朽了,危险。” 老张解释道。
“危险?我走了一辈子这桥,也没见危险!” 李大爷火了,拉着小柱子就往桥上冲,“你别在这儿瞎挡道,耽误了孩子上学,你赔得起吗?”
老张急了,伸手拽住李大爷的胳膊,“真不能过!昨儿我都抠出朽木了,万一……”
“万一什么?你就是老糊涂了!” 李大爷甩开老张的手,“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干,想找事儿!”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都是要过桥的村民。有人要去赶集,有人要去镇里看病,还有人要送孩子上学。听说是老张拦着不让过,都炸开了锅。
“老憨,你这是干啥?我家老婆子还等着我去镇里抓药呢!”
“就是啊,绕山路多远啊,我这筐橘子扛着走山路,不得累死?”
“他是不是想讹钱啊?不让过桥,等着我们给他好处呢?”
有人小声嘀咕,这话传到老张耳朵里,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啥 —— 他总不能把那块朽木抠下来给大家看吧?就算抠下来,人家说不定还觉得是他故意弄的。
老张蹲在桥边,双手抱着头,烟斗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村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 他守了二十年桥,从没跟人红过脸,现在却成了大家眼里的 “拦路鬼”。
中午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村民们都走了,有的绕了山路,有的回了家,临走时还瞪了老张几眼。桥边只剩下老张一个人,他看着桥中间的那块木板,咬了咬牙,回家里拿了把锯子。
锯子是他年轻时做木工用的,锈迹斑斑,却还锋利。他走到桥中间,站在那块朽木木板上,脚底下能感觉到木板的晃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锯子咬进木头里,“吱呀 —— 吱呀 ——” 的声音在溪谷里响着,像他心里的哭喊声。
每拉一下锯子,他的手就抖一下。他知道,这木板一拆,桥就彻底过不了人了,村民们肯定更恨他。可他更怕 —— 要是不拆,晚上雨再大,木板断了,有人在桥上…… 他不敢想。
锯到一半的时候,王婶绕山路回来了。她看到老张在锯桥板,气得直跺脚,“张老憨!你是不是疯了?你把桥板锯了,我们以后怎么过?你想让我们都困在村里吗?”
老张没回头,继续锯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混着雨水,没人看见。
“你说话啊!” 王婶冲过去,想抢他的锯子。
老张躲开了,声音沙哑:“王婶,别拦我…… 这桥板不锯,要出人命的。”
“出人命?我看你才要逼死人!” 王婶气得哭了,“我家虎子的书本费还没凑够,你把桥锯了,我怎么去卖菜?你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都跑了过来。看到桥板被锯了一半,都炸了锅。有人回家拿了锄头,指着老张喊:“张老憨,你赶紧把桥板装回去!不然我们就把你赶出村!”
“对!赶他走!他就是个疯子!”
“让他赔我们的桥!”
老张站在桥边,手里攥着锯子,看着眼前愤怒的村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狂风卷着暴雨,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 响。老张坐在家里,心里放不下桥,又撑着伞去了桥边。
溪水已经涨得很高了,浑浊的水流拍打着桥基,发出 “轰隆轰隆” 的声音,像野兽在叫。老张站在老槐树下,盯着桥,手里的伞被风吹得变形了,他也没在意。
后半夜,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轰隆!”
老张心里一紧,赶紧往桥那边跑。借着闪电的光,他看到桥中间的桥基被洪水冲垮了,剩下的木板和石头顺着水流往下冲,像断了线的珠子。要是那块朽木木板没锯掉,有人在桥上,肯定被一起卷走了!
老张瘫坐在地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他却笑了 —— 还好,还好他锯了桥板。
天亮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溪面上,泛着金光。村民们起来一看,都惊呆了 —— 桥塌了一大半,溪水里还飘着断木和石头,原本的桥面只剩下两边的栏杆,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王婶提着篮子路过,看到断桥,一下子就愣了。她想起昨天老张锯桥板的样子,想起自己骂他的话,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是老张…… 是老张救了我们啊!要是昨天有人过了桥,昨晚……”
李大爷也来了,他看着断桥,又看看站在桥边的老张,老脸通红,低着头走过去,拉着老张的手,声音哽咽:“老憨,对不住…… 昨天是我错怪你了,我不该骂你……”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没人说话,只是看着老张。有人从家里拿了鸡蛋,有人拿了馒头,往老张手里塞。
“老憨,这鸡蛋你拿着,补补身子。”
“老憨,昨天是我们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咱们凑钱,重新修座桥!以后这桥,还让老憨守着!”
村长也来了,他拍着老张的肩膀,叹了口气:“老憨,是我糊涂,没听你的话。这桥,咱们赶紧修,修座结实的水泥桥!”
老张看着手里的鸡蛋和馒头,看着村民们通红的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这一辈子,没当过什么大人物,就守着一座桥,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守的不是桥,是全村人的平安。
后来,新桥真的修起来了,是水泥的,结实得很。桥面宽了,还装了路灯,晚上亮堂堂的。村民们还在桥边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守桥人张老憨,心比桥坚。”
每天傍晚,老张还是会坐在桥边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烟斗,看着村民们来来往往。孩子们会跑过来,围着他喊 “张爷爷”,给他递颗糖;王婶会把刚摘的青菜塞给他一把;李大爷会拉着他下棋。
老张有时候会想,那天他锯桥板的时候,要是知道后来会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害怕了?可他又觉得,就算知道,他还是会那么做 —— 因为有些事,不是为了被感谢,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就像那座桥,修得再结实,也不如人心结实。人心齐了,路就通了;人心暖了,日子就甜了。而有些守护,从来都不是顺着所有人的心意,是在别人不理解的时候,凭着良心,做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