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周末晚上,踱步于某县城的商业步行街。
你会看见一群奇装异服的少年,他们清一色染着赤橙黄绿的头发,身穿满是铆钉的铁链服装,脸上化着惨白又猩红的妆容,有些还散发着浓浓的二次元气息,仿佛在东京、涩谷的潮流街头闪现而来。
他们自诩为“视觉系”。

而在县城的另一端,或许是某个废弃工厂改造的“高街秀场”,你会看见另一群少年。他们身穿仿版Vetements,脚踩假的Balenciaga袜子鞋,用五十分之一的价格,精心复刻着伦敦、东京、纽约最前沿的高街潮流。
他们自封为“高街帝”。

“高街帝”与“视觉系”被互联网戏称为“挨饿天团”,它们是中国亚文化的具象表现,却又在精神内核上惊人地一致:用尽全身力气,与身旁那个灰扑扑的世界为敌。
高街帝们先让我们把镜头对准“高街帝”们。
他们的圣地在拼夕夕和1688,他们的秀场在直播间。一件原价万元的off-white短袖,在这里只需68元还包邮;一条正品要排队三个月的Fear of God复刻牛仔裤,在这里128元就能到手。

这不是简单的“山寨”,而是一场充满县城智慧的创造性转化。
当北上广深的富二代们在讨论“这件Amiri的做旧破洞是否自然”时,县城的高街帝们已经开发出了独属于本地的“做脏做旧”工艺:在自家楼下的砂石地里摩擦半小时,再喷上84消毒液进行腐蚀处理,最后的效果比洛杉矶原厂的还要“原生态”。
他们的口号是:“富人才追求版本,穷人只讲究狠活。”

小李,18岁,湖南某县城职高学生,每月生活费800元。但他凭借对高街品牌的深入研究,打造出了三套完整的“高街穿搭”,总成本不超过500元。
“广州十三楼是我的耶路撒冷,拼夕夕是我的军火库。”小李在说道。他的梦想是攒钱买一台二手的佳能5D2,在短视频平台上开设自己的高街穿搭教学频道。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中国的高街男孩,都叫我一声帝师。”

如果说“高街帝”们还在努力向主流时尚靠拢,那么“视觉系”团体则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主流。
这些多半来自县乡的青少年,将日本视觉系乐队作为自己的精神图腾。X Japan的hide是他们心中的神,MALICE MIZER的Mana是他们的时尚圣经。

在自媒体上,他们自发组建了“视觉系联盟”,每个县城都是一个“分会”。每周六晚上八点,各分会会进行直播,成员们用美颜摄像头直播自己的表演,尽管“乐队”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而“乐器”只是手机里播放的伴奏带。

他们的妆容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拼贴:既有着哥特式的暗黑,又混合了杀马特的色彩,还夹杂着赛博朋克的元素。
小玲,17岁,江西某县城的“视觉系女王”。她用妈妈的过期眼影化妆,用自制的丙烯颜料染发,用从文具店买来的别针改造衣服。在她小小的卧室里,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的日本视觉系乐队海报,与她自己用手机拍摄的“视觉系大片”。

“班上的同学都说我是妖怪,”小玲在美颜滤镜后笑了笑,露出两颗用指甲油涂黑的门牙,“但我觉得,他们才是被困在现实里的囚徒,而我已经找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被剩下的孩子们这两大“挨饿天团”的崛起,绝非简单的青少年叛逆,其背后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学变迁。
根据北京大学“县域文化研究小组”的调查,中国有超过70%的青少年生活在县级区域,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是留守儿童。

我们提到乡村教育,最简单也是最能够马上看到效果的举措,是把硬件给过去,把足够的教育资源给过去,但实际上他们最缺乏的是爱和陪伴。这些教育资源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但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那份亲情,隔着屏幕依然很远。
这些在物质与精神双重“饥饿”中成长的年轻人,迫切需要一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在前互联网时代,这种确认可能表现为逃学、打架、混迹台球厅。但在今天,他们找到了新的方式:通过消费符号与身体改造,完成对自我身份的构建。

“高街帝”选择的是“向上模仿”:通过复刻精英阶层的时尚符号,来消解自身所处的边缘地位。而“视觉系”选择的是“向外创造”:通过构建一个完全异质化的外观,来宣告与主流世界的决裂。
这本质上是一场无声的阶级斗争,只不过武器从棍棒变成了穿搭,战场从街头转移到了社交媒体。
野望与现实之间的裂缝然而,这场起义注定是艰难且充满矛盾的。
大多数“高街帝”最终会发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进入时尚的核心圈层,他们的复刻永远带着一丝无法消除的“县城气息”。而“视觉系”的成员们则要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当他们试图走出县城,前往大城市寻找同类时,往往会发现自己的风格在大城市的多元文化中依然显得“太过异类”。
小玲在今年夏天去了省城参加一个动漫展,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县城。“我以为会找到很多同类,”她有些失落地说,“但那里的视觉系,和我们的好像不太一样。”

省城的视觉系爱好者们用的是日本原装化妆品,穿的是官方渠道购买的服装,他们的讨论中夹杂着大量日语和英语术语。而小玲和她的县城同伴们,只能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仿佛是一群误入他人领地的异乡人。

县城的藩篱可以被精神打破,却难以在现实中轻易跨越。
野草般的生命力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未必。

在这些“挨饿天团”看似荒诞的行为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代县城青少年的强烈表达欲和创造力。他们或许误读了时尚,或许误解了视觉系,但他们没有误解自己对美、对认同、对存在的渴望。
远处,县城中心广场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些“挨饿天团”的成员们,将脱下他们的战袍,重新变回那个在修车厂、理发店、餐厅后厨工作的普通少年。
但你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当夜幕降临,当时钟指向他们自己的时刻,这些县城的“高街帝”和“视觉系”们,将再次穿上他们的铠甲,继续那场关于身份与存在的无声起义。

这场起义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有的只是一代人在匮乏中追寻丰盈,在边缘地带呼唤中心的青春野望。
而野火,终将在漫长的冬季后,迎来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