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把桑干河畔的高门大院熏醉了。三进三出的院落披着银衣。夜，静得像一池春水，琥珀色的月光穿过樟树的缝隙泼洒下来。 金雀儿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惴惴，她两只手不安地扭着手里的绢帕，惶惶地，手心里全是汗。 那么多次登台，那么多次演出，那么多的掌声雷动，她都从容淡定。她唱戏，嘴一张一合间，鹂啭莺啼般，场下的观众跟着笑跟着哭，疯了傻了，痴了呆了，金雀儿沒在意过。 此时，她害怕了，小葱般鲜嫩的女子，耳后有朵茉莉是师傅插上去的，颤颤巍巍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师傅叮嘱她:金雀儿，以后为人妇了，尽管不是大房，他们家纳你是传宗接代的，记着本分，别越了规矩，路要一步一步走，菜要一口一口吃，江山得一寸一寸打，记住母凭子贵。 金雀儿思绪不稳，她正瞎想，眼前的男人开口了:没人教你规矩吗？见了夫家，该行什么礼？ 谁会教一个戏子规矩，金雀儿心里腹诽，面上丝毫不敢露出一丝不恭来。 她福了福身，低低叫一声，爷吉祥。 那位爷坐在一旁的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看着金雀儿，很严肃地命令:跪下！ 金雀儿愣了一会儿，还要跪？她指指地，看看男人。 男人的脸冷峻，觑着眼。金雀儿委委屈屈跪下了。 男人看看金雀儿，给她来了个约法三章。 第一，明白你的身份，是个妾，主子坐着你站着，主子躺着你捶腿，主子吃饭你伺候着。 第二，在大奶奶面前，要低眉顺眼，要听候差遣，不许惹大奶奶生气，她尊你卑。 第三，老太太那边要晨昏定省，要擦亮眼睛伺候好。 金雀儿觉得自己一不小心飞进了狼窝，又能怎么办？她一一答是。起身后忙着给爷斟茶，乖巧地拿起扇子给爷扇风。 爷才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一盏茶过后，爷开口:唱几句吧。 外面月挂柳梢，微风过耳，处处弥漫着草儿若有若无淡淡幽幽的清雅芳香。 小金雀儿轻轻旋身，一袭红衣耀目，莲步轻移，踏歌曼舞，声音清泠泠地响起，响亮亮，脆生生，一字一句入耳。 唱戏时的小金雀越发肌肤胜雪，发如墨染，星眸迷离，翘着兰花指，眼角吊吊的从前往后一瞟一扫。看戏的爷嘴角擎了笑，半边身子酥酥麻麻一片，声音未落，两人入了洞房。 奶奶回忆，她娘长得好看，又会唱戏，在外面一出声儿，惊倒一片，谁都夸小金雀儿整个人像颗小葱似的鲜鲜嫩嫩。 可是在深宅大院里，并不得宠，每说一句话都看人脸色，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将踏错，惹了祸端，被罚跪。 五更天时，外面麻阴麻阴的，细风飘来栀子的香。金雀儿从梦中已醒来，她窸窸窣窣穿好衣服，生怕惊动了身边熟睡的男人。 昨晚她已知自己的身份，和宅子里的使唤丫头，做饭婆子差不多。有一点点名分，上不得台面的妾，一个传宗接代的玩艺儿。 她出去打水，在二进门处，看见了一个背影，瘦削但挺直如松，一席青衫，风吹衫动，金雀儿呆了，那个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住在这个大院里。 她的心又酸又涩，眼角滚烫，有晶莹流出，金雀儿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拿出绢帕，擦擦眼睛，扭头就跑，慌不择路，风在耳边吼，树在身后摇。 金雀儿不管不顾地跑，心乱如麻，说好得不见，怎么才一转身，就泪眼迷离！ 咣一下，金雀儿拐过小路时，撞上了一个女人。 她吓呆了，忙低首，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女人站在她面前，不说话，盯着她，缓缓问:你是新进门的？ 金雀儿点头，昨天进来的，迷路了，冲撞了太太，对不起。 金雀儿不知这是谁，但从她的衣着打扮来看，肯定是哪房的太太？ 再瞧人家那款款落落的样子，说话时不动如山的气势，肯定是正房。 既是正房，不管是哪头儿的，她都惹不起。 金雀儿向后退了一小步，缓缓福身，深施一礼。 那太太瞅瞅她，轻笑了一声说，罢了，你也不容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等金雀儿打回水后，爷已经醒了，他坐在床前，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书，眼睛却盯着窗外，目光迷离。 金雀儿进屋，爷道:去了这么久？ 金雀儿怯怯道:不认识路，费了些周折。 爷没恼，但声音很冷:鼻子底下长的不是嘴吗，要来干啥？ 金雀儿不敢硬顶，她娇娇俏俏一笑，妾起身早了，没碰到人，爷别气，气坏了身子小奴家没法替。 爷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金雀儿见没逗笑他，于是敛了笑意，替爷穿衣服，理长袍，递毛巾，不一会儿，将这位爷装扮得清清爽爽，松竹一般。 金雀儿敛身一礼，问，爷，早饭怎么吃？ 去那边大厅，还是准备小灶？ 爷移坐到桌子前，靠着黄梨木椅子，说，晨饭你去做，吃了过去请安。 金雀儿从主卧出来，向西拐了弯，是个小厨房，厨房里菜蔬肉类各色齐全，一个胖胖的厨娘已升好了火，火舌舔着锅底旺旺的。 金雀儿走上前，微笑着对厨娘说，嫂子，我来做早饭，你打下手吧，可好？ 胖厨娘点点头，没多说一句话，但眼角眉梢里那一点点轻藐，被雀儿捕捉到了。 金雀儿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在戏班子长大，吃尽了人间的苦受尽了冷眼，她懂得蛰伏，暂时的伏低作小并不是隐忍退让，以退为进，才能占稳脚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