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多山,山多云雾。雨后初霁,薄雾贴着山脊轻缓流转,如天地尚未散尽的呼吸。云雨山便在这样的静色中沉睡了千年。
若有人走得足够深,便会遇见一种常青之藤,名曰薜荔。它攀岩附壁,抱石揽树,叶如玉心,色泽温柔沉静。附近村人言:那不是凡藤,而是山鬼遗衣。

关于山鬼遗衣还有一个凄美的传说。
很久以前,云雨山确有一位山鬼。她由山中最洁净的清气凝成,貌若少女,肤似露珠初破,步履轻得连草叶都不敢颤动。她以女萝为带,以薜荔为衣,行走山石之间。风起时,她衣摆贴着石壁滑过,便留下浅浅的青绿藤痕。
山鬼不插手人事,只护草木山魂。雾散之后,她常立于崖巅,望见人来人往——有人求柴火,有人采药救亲。她从不阻拦。凡人若怀敬意,山亦慈悲。她相信,世间虽浊,却仍有清流存在。
然而世道无常,劫数终至。
楚国东境有一黎侯,暴虐自恃,妄欲建高台凌云以示功业。他相中了云雨山这片云雾宝境,欲在此大兴土木。
村民跪劝:“侯爷,此山有灵。扰之必遭天谴。”
黎侯大笑:“不过一只野魅,也敢阻我?”
三千兵丁踏入山境,刀斧落下,第一株千年古树轰然倒地。山谷轻颤,寒风倒卷而上,雾色骤浓,像整座山在倒吸痛苦的气息。
山鬼自风中现身。衣袂若雾,藤影垂落。她蹲下抚断根,一滴清泪滑落。她生于此山,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看见它受伤。
“此山有灵,何敢妄毁?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三千兵丁心生惧意,不自觉后退,黎侯却被山鬼的绝世容颜所倾倒,色心大起,满眼贪欲。
“随我回府为妾,我便留你山林。”黎侯色眯眯地威胁道。
山鬼垂眸,那一瞬,她第一次为自身的美感到厌倦。凡尘贪欲往往只见皮相,不见灵魂。
“污心之人,也欲触我清山?”
黎侯恼羞成怒,挥令擒拿。刀枪齐举,却在刹那被万藤卷起,三千铁甲与黎侯一并抛出山外,狼狈如泥。
山得以暂安,而山鬼心底却涌起不祥的阴影。她知此事不会就此终止,也知自己的命数已动。

同一日清晨,云雨山北麓,一名青年踏雾而来。
他名夷清,曾为楚国史官。十年前,他见忠臣蒙辱、小人封侯,看尽权争谄伪,胸中郁尘难散,于是弃官入林,采芷为馔,与清风相伴。
他来到谷口,望见倒木横陈、根须裸露,像大地被撕开伤口,不禁胸口钝痛——不是为树,而是为世人又一次的粗暴。
正欲前行,衣袖忽被轻轻牵住。
他低头,一枝薜荔悄然缠上衣角,藤叶微颤,像怯生,又像请求。
夷清愣住,随之轻笑,声音温柔:“你要带我去哪里?”
薜荔缓缓伸展,化作一条细绿小径。他循藤而行。雾渐深,山愈静。行至裂崖,他看见山鬼静坐在一块岩石上。
她目光清澈,却藏着深深疲惫与忧思。她抬眸,与他四目相接。那一瞬,她怔了——原来世上,真有人心如山雨,清而不浊。
她轻启朱唇,“你身带兰芷之气,不逐名利,倒是个高洁之人。”
夷清失神。他一直以为自己渺小到不值天地记取,却不知几日前,他焚书辞官时,酒泪落地,浸活了一株将死的枯藤。那一瞬,山鬼隔着雾,看见了他的悲悯。
山鬼望着他。她从未向任何人求助。然而这一刻,她第一次愿意把清山托付凡人。
“若我不在,可愿守护这满山清气?”
夷清抬眼,像被早春洗过:“愿此生,不负清山。”
誓言落下时,她的心忽轻了一瞬——仿佛从未拥有过的归属。
薜荔随风而起,缠上两人腕间,藤影交缠成柔韧之结。
然而誓愿初生,劫难便至。
黎侯卷土重来,携三千铁骑,并请来一名道士——伏阴子,擅御秘火,其火焚灵,伤山脉。
伏阴子踏入山境,雾便退去三分。他插下朱砂木桩,摇铃一震,如铁锤敲山骨:“山鬼现身。”
山鬼立于崖上。她不是畏惧,只是失望。她曾信凡人能听懂山的疼。
“何苦造孽?”
伏阴子冷笑,不答,掷符成火。蓝炎破空,山石似被烫得生疼。
山鬼抬手,万藤涌起,织成翠幕。火星坠地即灭。然而她心口愈发沉重——若只凭一身灵力,终究守不住整座山。
伏阴子低喝:“你竟借山势护体?”
“山与我,同根同源。”
火势再盛,溪水翻白,林叶卷曲。山鬼体内灵息急剧消耗,那疼不是来自身体,而来自山。
就在秘火将吞噬山脉之际,夷清赶来了。
他无兵器,也无术法,只以凡人之躯立在她面前。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守山并不是誓言,而是他血脉里的命。
“人欲不足,毁山何益?”声音不大,却像回荡在每一寸山根。
伏阴子冷笑,火蛇奔涌,将他吞没。皮肉焦裂,他痛到眩晕,却不退半步。
山鬼心如被撕开。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不是为山悲伤,而是为他。
她抬手,雾气奔流,将火尽数驱散。夷清的伤痕在春雨般的灵息中缓慢愈合。
也是在那一刻,山鬼做出她的选择。
她的存在太沉,会牵引凡人的贪欲。若要云雨山长久安宁,她只能离去。
山风顿止,大地震荡,无数薜荔破土、飞崖、攀岩、入林——绿潮无声,却势若海啸。黎侯、伏阴子与三千铁骑被藤浪卷下山道,骨碎魂裂,却留一线生机——那是她最后的仁慈。

雾散,风清。
夷清醒来时,山鬼已不在。天地忽然辽阔而空,他胸口一凉,却没有追。因为他知道——她不是离开,而是归根。
自那之后,夷清再未下山。
他在裂崖旁搭木屋,以兰芷敬山,以清风为伴。春听溪流,夏观云海,秋夜对月,冬扫枯叶。他常抚摸石壁上的薜荔叶脉,总觉得藤叶轻颤——像她仍在回应。
多年后,夷清静卧木屋中逝去。那一夜,整个云雨山的薜荔同时开花。花白如初雪,香若清露。
自此,世间有传:薜荔者,乃山鬼遗衣。生于清山,留于守魂。见其处,必有人曾为山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