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又黄了。 程静站在村口那棵老银杏树下,手指轻轻抚过树干上刻着的"明远"二字。刻痕已经变得浅淡,像被时间一点点抹去的记忆。她抬头望天,一群南飞的雁掠过灰白的云层,翅膀划破寂静。 教室里孩子们的读书声远远传来,程静拢了拢褪色的蓝布围巾,转身往回走。路过许家老宅时,她习惯性地停下脚步。院门紧闭,门环上积了一层薄灰。她伸手想推门,又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用袖子擦了擦左边的门环——那是明远每次回家第一个触碰的地方。 木匠铺的钥匙一直挂在程静的腰间,三年来从未取下。每周五放学后,她都会去打扫一次。推开门,木屑的香气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窗棂,在尘雾中画出细密的光柱。程静拿起墙角的扫帚,动作很轻,仿佛明远只是暂时出门,随时会回来责备她动了工具的位置。 工作台上那把未完成的小木椅还摆在原处,椅背上雕了一半的银杏叶。程静用抹布擦拭椅面,指腹抚过那些细密的纹路。明远入伍前一天晚上,就是坐在这里,就着油灯雕刻到深夜。她记得他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记得他粗糙手指上的木刺,记得他说"等我回来再做完它"时,声音里的笃定。 打扫完毕,程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进工作台最下面的抽屉。那里已经整齐地码着三十七封没有寄出的信。她不知道明远的部队番号,也不知道信该往哪里寄,但她每周都会写,就像每周都会来打扫一样。 回家路上经过邮局,王掌柜照例朝她摇头。程静点点头,接过当天的报纸。战争的消息占据了整个版面,她快速扫过那些陌生的地名,然后折好报纸塞进布包。包里有本《唐诗选》,书页中夹着一枚银杏叶书签——明远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家里炉火微弱,程静添了块柴。她从水缸舀水时,看见自己映在水面的脸。三十岁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一根白发在火光中格外刺目。灶台上的陶罐里煨着红薯粥,她盛了一碗,坐在明远常坐的位置慢慢喝。筷子搁在对面,碗边摆着一小碟腌萝卜——明远最爱吃的。 夜深了,程静取出针线筐。煤油灯下,她缝补一件灰色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线用完了,她拉开五斗柜最上层,手指碰到一个硬物——明远的工具箱。她怔了怔,还是取了出来。木箱很沉,打开时铰链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各种凿子、刨刀整齐排列,每件工具的手柄都被磨得光滑。最底层有个暗格,程静以前从未发现。 暗格里是一枚银戒指,戒面刻着细小的银杏叶。戒指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是明远工整的字迹:"静儿,等打完了仗,我们就在银杏树下成亲。" 窗外起风了,银杏叶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程静把戒指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声。 第二天清晨,程静在银杏树下挖了个小坑,把戒指和纸条放进铁盒埋好。她跪在泥土上,手指插入潮湿的落叶中。"我等你,"她对着树干说,"多久都等。" 冬天来得突然。第一场雪后,程静染了风寒。高烧中她梦见明远站在银杏树下,肩上落满雪花。她想跑过去,双腿却像陷在泥里。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病好后,程静发现自己的听力不如从前了。孩子们在课堂上窃窃私语,她常常听不真切。倒是银杏叶落地的声音,在她耳中格外清晰。 春天,村口来了个伤兵,拄着拐杖,左袖空荡荡的。程静远远看见,手中的菜篮掉在地上,番茄滚了一地。等她跑过去,才发现是个陌生人。帮伤兵指路时,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有攥紧围巾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夏天暴雨频繁,河水漫过小桥。程静卷起裤腿蹚水过河,冰凉的河水让她想起明远带她抓鱼的那个下午。他的手掌贴在她腰后,防止她滑倒。那天她钓到一条小鱼,明远笑着说要养在木盆里,等它长大再放生。 "现在它应该游到大海了吧。"程静对着湍急的河水喃喃自语。 又一个秋天,银杏叶开始泛黄时,村里传来停战的消息。人们敲锣打鼓,程静却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放学后,她去了木匠铺,把工具一件件擦亮,给那把未完成的小木椅上了层清漆。 "快回来了。"她对空荡荡的作坊说,声音飘散在木香里。 但明远没有回来。第一批返乡的士兵里没有他,第二批、第三批也没有。邮局王掌柜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怜悯,程静却依然每周写信,每周打扫木匠铺。只是她开始收集银杏叶,夹在明远的书里,压在他的枕头下,撒在他的工作台上。 第三年立冬那天,程静发完学生们最后一本作业簿,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着讲台站稳,发现窗外飘起了雪。雪花落在银杏树上,最后几片金黄的叶子在风中挣扎。 她决定不再等了。 收拾讲台时,教室门被推开。冷风卷着雪花灌进来,程静头也没抬:"课本放桌上就行。" 脚步声停在她面前。一双沾满泥雪的靴子,裤腿磨破了边。程静的视线顺着靴子往上移——打着补丁的军裤,骨节突出的手指,凹陷的脸颊上有一道疤。那人的右袖空荡荡的,左手里握着一片银杏叶。 叶子飘落在程静摊开的《唐诗选》上,正好盖住"相思相见知何日"那一行。
银杏叶又黄了。 程静站在村口那棵老银杏树下,手指轻轻抚过树干上刻着的"明远"二字
遇见历史长洲岛
2025-04-11 00:16:32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