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是一个细腻的爱情故事,读它的时候,我有一个疑问:鲁迅为什么可以写得如此细致入微?
《伤逝》是这样一个故事,子君与涓生自由恋爱了,子君不顾家人反对,选择与涓生在一起,他们在吉兆胡同租了两间小屋,将爱情与人生都安顿进去。那时是暮春,两个满身裹着爱情光芒的年轻人,心情比春光更好。这种幸福的光亮,一直维持到寒冬,逐渐黯淡。
原因是涓生丢了工作,他在局里上班,是个抄抄写写的文职。他早已厌倦了这份“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的工作,甚至工作久了,很惧怕丢掉飞翔的能力。可等工作真的丢了,涓生与子君顿时陷入困顿。
他们的爱情,就撑在这一份微薄的收入之上。金钱耗尽,饥寒交迫,爱情首先死掉了。涓生提出与子君分手,子君黯然回到无爱的人间,悄悄死去,剩下涓生无尽的忏悔,与伤逝。
《伤逝》的故事很简单,细节很生动,闪耀着冷峻的残忍。
子君与涓生的恋爱,像一切爱情开始时那般美好。涓生守在自己的破屋里,心怀激动等待子君的到来。子君来了,穿着皮鞋,带着笑涡的圆脸,手里还拿着一支从槐树摘下的新叶。
他们在破屋里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俗,谈男女平等,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主要是涓生讲,子君听。像一切经历过1919年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年轻人,两颗年轻的心,在反抗传统束缚的动力下,一点点挨近。
涓生仿佛是那个启蒙者,带引子君走出了蒙昧的世界。事实上却不是,子君比涓生勇敢一万倍。
他们定情,并肩走出去,沿路投来的敌视目光,让涓生感到全身有些瑟缩,他需要提起骄傲,来对抗外部世界的压力。子君却是大无畏的向前走,对一切冷眼全不关心,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一个人需要时刻提起骄傲来对抗世界,那他的信仰就不是真的坚定,他迷恋反抗的姿态,却并没有反抗的恒心。涓生就是这样的人,被他启蒙的子君,却真的信仰那些全新的思想,她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子君说到做到,涓生却半途而废,他后来所有的忏悔与罪责,都源自于此。
但最早站出来的觉醒者,并不能轻易摆脱令她为之困顿的旧世界,甚至她只是从旧世界的一角跳入了另一角。子君与涓生生活在一起,她养了几只鸡,一只狗,忙于一日三餐,手慢慢粗糙,圆脸居然胖起来。度过二人世界最初的神秘与快乐,涓生慢慢不满,他不明白子君为什么要为养鸡这种事跟房东太太生气,为什么要把全部精神放在做饭上,为什么不再读书?
真的很想吼他,因为子君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啊,她倒是愿意去上班赚钱,可是有机会吗?
跟随爱情冲出传统家庭的束缚,是子君唯一反抗的路径。那个压迫新思想的旧世界,对涓生这样离经叛道的男子都无法容忍,遑论对子君?子君想冲向更大的世界,然而无门可入。
她只是从一间狭小的铁屋子,搬进涓生给她的大一点的铁屋子。
鲁迅当年对钱玄同说,不要叫醒铁屋子里熟睡的人,他们醒来却出不去,会更苦痛。子君就是醒来的人,涓生叫醒了她,又抛弃了她。
两个人分手的过程,鲁迅写的细腻又冷酷。
涓生丢掉工作,经济断绝,寒冬降临,风雪比心更僵冷。子君把精心喂养的几只鸡都端上了餐桌,狗也养不起,涓生带到野外扔掉了。
他回到家,看到子君露出凄惨的神色,那是从没有见过的神色,涓生以为子君为他扔掉狗而怪他,夜里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无限委屈。
那分明是山穷水尽之下,子君为两个人凄惨未来的恐惧。此时此刻,她大概还没想到,那个凄惨未来里,最凄惨的人只有她。
因为涓生的思想已经转变了,一旦穷途末路,爱情是像古董字画奢侈品一类,可以最先被放弃的东西。涓生给自己的变心找到了一套完美的理论,看原文: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这段文字讲透彻了一个负心人的心理逻辑,当初明明是你去撩人,妄想做一个启蒙者,等子君真的觉醒,跟你走出来,你把别人押上命运的爱情,当做可拿来示众的成就。等到你被所鄙视的世界一击即溃,转过头,又觉得子君耽误了你的高飞。这就是涓生的卑劣。
为了逼走子君,又不想背上道德负担,涓生拉着子君讲往事,讲文艺,讲易卜生和娜拉。非常讽刺的一幕,当初涓生对子君讲娜拉,是鼓励她冲出家庭,跟自己走。现在他又对子君讲娜拉,是暗示她应该走人,出门自寻生路。
如果换一个暴脾气的子君,一定会破口大骂:老娘如果有很多工作机会,谁会天天围着灶台给你做饭。如果从传统窒息的世界里冲决出来,能飞入更广阔的天空,谁会死死守着一份不可靠的爱情。
只是世界留给觉醒的人可走的路太少了。
子君最后终于走了,因为涓生坦白,他已经不爱了。
子君走后,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涓生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人性就是如此,当你陷入绝境,你会怪责与你相濡以沫的那个同伴,认为是对方拖累了你。可等真的失去,才知道这个世界真心待你的只有这一位,而失去就永远不可挽回。
但涓生并没有失去太多,子君才是真的悲惨,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当涓生明确表示不爱她,她无路可去,只能回到那个已经背叛的旧家庭。
回家的子君,悄悄地死了,她曾对涓生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如果向生的权力不可得,那就向死。
子君是比涓生更有力量的人,死的却十分不值。
无爱的人间里,只剩下软弱的、不自量力去改变别人的人生却又轻易放弃的涓生,活在徒劳的悲痛里,说一些痛苦却没什么用的话。
可是鲁迅为什么会想要写这样一个故事呢,又为什么能写的这么好。下篇再说。
文学有得聊 鲁迅[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