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八一八年,山西祁县乔家堡一个商人家庭里,传来婴儿啼哭——乔致庸出生了。
这孩子命不算好,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大哥乔致广拉扯长大。他天生爱读书,家里也指望他走科举正途,将来光耀门楣。
果然,一八三八年,二十岁的乔致庸中了秀才,前程似乎一片光明。可就在他埋头准备乡试时,大哥突然病倒了,没撑多久便撒手人寰。
家里的茶叶、布匹买卖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整个家族的担子,沉沉地压在了这个书生肩上。
那时候,晋商的生意早已做到了俄国。起初是丝绸棉布,后来茶叶成了最紧俏的货。
乔家也有自己的茶铺,规模不大,但总算在行当里立住了脚。
乔致庸放下圣贤书,捧起账本,开始学看行情、盘存货。一个读书人转头做买卖,街坊邻里少不了闲话,可他没工夫理会。
真正的大麻烦,在一八五〇年来了。
太平天国起事,南方打成了一锅粥,湘军和太平军在江西、湖南等地来回拉锯,通往北边的商路彻底断了。
乔家茶铺的货源眼看就要见底,掌柜伙计个个急得团团转。
乔致庸关在书房里,翻遍了能找到的各地县志和商路笔记。
几天后,他红着眼睛出来,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地方——湘鄂交界处的羊楼洞。
这地方可不简单,是南宋时候茶马古道的起点,山好水好,偏偏因为战乱荒废了些年。
乔致庸当下拍板:去那里,买地,建作坊,雇人种茶!他看中的是俄国人最爱的那种紧压砖茶。
家里人觉得这步子迈得太险,兵荒马乱的,投那么多钱去千里之外搞茶园?乔致庸只回了一句:“路断了,就想办法从根上接上。”
几年苦干,羊楼洞的茶园成了气候,一座座茶坊立起来,竟慢慢成了两湖地区茶叶的集散中心,热闹得被称为“小汉口”。
乔家的生意,硬是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而且根基扎得更深了。
其实乔家早些年就在祁县开了“大德兴”茶庄,后来这茶庄变了模样,成了日后名震华北的票号“大德通”——这是后话,但乔致庸这步棋,确实给家族的金融版图埋下了第一块基石。
好日子没过多久,外患又至。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后,国门被撞开,俄国商人直接在边境设点收茶,人家给的税钱只有晋商的十分之一。
乔家的茶叶买卖,眼看着又要被挤垮。

晋商祖辈传下的规矩,是少跟官家打交道,可乔致庸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主动去结交能管事的官员,陈说利害,为晋商争取走水路运茶的税银减免。
一番奔波,竟真让他办成了。晋商的船队重新动了起来,在江面上和俄国商船较上了劲。
经此一役,乔致庸想明白了:买卖做得再大,钱流通不起来,也是死水一潭。一八六二年,他力排众议,开办了“大德恒”票号。
加上后来更名为“大德通”的老号,乔家有了金融的“双驾马车”,专做存、放、汇兑的银钱生意。
分号一家接一家开出去,北京、天津、汉口、包头……二十几个大城重镇,都有了乔家的招牌。乔家年入白银上百万两,乔致庸也得了个响当当的外号——“亮财主”。
钱多了,乔致庸的心反而更紧了。他给乔家立下了更严的家规:不准纳妾、不准虐仆、不准赌博吸毒酗酒。
他常对儿孙说:“做生意,先把‘信’字立住,再讲‘义’,利自然就在其中了。”这话不是空谈。
有一年灾荒,粮油紧缺,乔家在包头的“复生油坊”从外地调来胡麻油应急。
货到了才发现,底下伙计为了凑数,往油里掺了次品。
乔致庸知道后,立刻命令把所有油追回来,当众销毁,重新装好油送去。
这一下亏了不少钱,可包头的大小商户从此认准了乔家的牌子。
还有复字号卖面,别家一斤就是一斤,乔家偏要一斤给出一斤一两,薄利多销,诚信的名声却传遍了塞外。
到了十九世纪末,世道越来越乱。
乔致庸想着该给家族筑个坚实的窝了。

他请人设计,在祁县开始修建乔家大院。工程从一八九几年动工,前后建了十几年,占地十亩多,房屋三百多间,六进院子雕梁画栋,气派又不失庄重,后来成了北方民居的一个活标本。
一九〇七年,八十九岁的乔致庸在北京去世。他打破了“富不过三代”的老话,靠的是眼光,更是那股“信义”的硬气。
可他六个儿子,没一个真正遗传到他做买卖的天分。家族的大梁,渐渐落在了孙子辈的乔映霞肩上。
乔映霞是一八八一年生的,从小在家塾读书,却迷上了康有为、梁启超的新思想,脑子里装的都是“变法”“图强”。
一九〇〇年,十九岁的他接过担子时,乔家的票号、茶庄星罗棋布。他比祖父更敢闯,跑到汉口扩建茶庄,亲自去羊楼洞督促修渠增产;北京大德通分号开业,他北上坐镇,理顺金融网络。
治家也严,巡视作坊时见伙计偷懒,处罚毫不留情。
在祁县,他带头剪辫子、穿西装,办新式学堂,后来还秘密加入了同盟会,成了地方上新风气的领头人。
可时代的大浪打过来,个人再能干也显得渺小。一九一〇年代起,军阀混战,天下大乱。一九二四年,冯玉祥的国民军路过祁县,乔家被乱兵劫掠,抢走白银一百五十万两、粮食近三百万公斤,家底几乎被掏空。生意从此走了下坡路。
乔映霞想尽办法挽回,转而去太原投资房产,试图避险。
家训依旧严厉,他常深夜提着灯笼巡查,生怕子弟学坏。
然而更大的打击在一九三〇年来了:中原大战,阎锡山战败,他发行的晋钞瞬间成了废纸,兑银元的比值跌到只剩十分之一。

恐慌的储户挤满了大德通在祁县的总号。怎么办?
按旧币值兑,乔家立刻破产;按新币值兑,信誉扫地。
乔映霞挣扎许久,最终咬着牙决定:动用票号积累的公积金,按新币值给储户兑付!
这一下,乔家亏空了三十万两白银。
有商户感激,送来厚礼,被他原封不动退回。他说:“乔家赔得起银子,赔不起信誉。”话虽如此,经此重创,乔家已是强弩之末,昔日辉煌难再。
延续家族香火的,落到了乔映霞的两个儿子——乔铁汉和乔铁民身上。
乔铁汉在乔家大院长大,一九三八年日军打进山西,他跟着父亲仓促南逃到四川,只为保住一点最后的家产。
弟弟乔铁民生于一九一三年,精通账目,抗战爆发后躲到上海,一度穷到要靠推车运书换口饭吃。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乔铁民带着人北上包头,清算那些早已停业的老字号,像“复字号”那些。
看着仓库里积满灰尘的存货,他心一横,低价盘给了原来的职工或当地政府。
一九五〇年,公私合营的浪潮席卷全国,乔铁汉代表家族出面,乔铁民和堂弟乔子珍跑前跑后,办理各项产业的结束手续。乔家经营了数百年的商业帝国,在这一刻,平静地画上了句号。
一九四八年,乔映霞在北京病逝,葬礼极其简单,子女亲自抬棺送葬。
扶柩安葬后,乔铁民留在了北京,彻底换了一种活法——他成了一名小学老师,在京郊、在崇文区的学校里,教孩子们算术和语文,从一九五〇年代末一直站到一九八〇年代末退休。
他的长女乔燕和,一九四三年生在天津,数学不好却独爱戏曲,一九五八年考进北方昆曲剧院,拜在大师韩世昌门下,后来成了国家一级演员,守护着昆曲这门古老艺术。电视剧《乔家大院》拍的时候,她还被请去当了顾问。

一九四九年之后,乔家残留的买卖彻底归公。一九五三年,乔家大院也收归国有。
交出院落钥匙前,乔铁民独自在院里走了很久,最后用手轻轻拂过门口石狮子上积的尘土。他知道,一个时代,连同家族的商业传奇,就这样被尘封了。
从此,乔家后人散落四方,北京、上海、太原……大多从事教育、科研、文化、医疗的工作。有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有在上海当医生的,有在太原搞工程的。
乔家大院则变成了博物馆,自一九六〇年代开放以来,无数游人走进那青砖高墙,听讲解员讲述过去的故事。
如今的乔家,子孙约七十余人,大多成了普通的工薪阶层。大学生、硕士、博士不少,但几乎无人从商,仅有一人沾边商业也非主业。
他们定期聚会,偶尔相约回到祁县的乔家大院,看看先祖住过的地方。
从晋商巨擘到书香传家,财富如流水般逝去,但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那“重信义、尚读书”的门风,历经百年动荡,依然悄然流淌在血脉里,成了比万贯家财更珍贵、也更恒久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