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面具之下。

李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咨询室的。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所有的思绪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那个模糊的、淡紫色的痕迹，在眼前反复闪现。

苏念医生将他送到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性微笑，语气平和地与他确认了下一次的咨询时间——下周一，同一时间。李慕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头，含糊地应承下来，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栋小楼。

坐进车里，他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车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但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衬衫。

不是她。

又似乎……可能是她。

这个矛盾的念头疯狂地撕扯着他。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不可能，苏念与苏眠的气质天差地别，一个如冰，一个似水，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那个痕迹，或许只是巧合，一个胎记，甚至可能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可情感，那被压抑了许久、又被笔记本和现实背影反复撩拨的情感，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着那个「可能」。薰衣草……这个贯穿了他梦境与现实的象征，如此隐秘而个人化，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与「苏念」相关的地方？诊所的名字「眠心」，她擅长的「梦境分析」，还有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淡紫……

太多的「巧合」堆积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了。

他猛地想起苏念在咨询过程中那些看似常规，却又隐隐带着某种引导性的问题。「梦中经常出现的人物」、「持续多久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问题似乎并不仅仅是套路化的询问，反而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像是在确认他的「症状」是否与她所知的某种「情况」吻合。

还有她最后那个抬手的动作，自然得毫无破绽，可偏偏就让他看到了那个关键的痕迹。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一种更深沉的寒意顺着李慕的脊椎爬了上来。如果苏念就是苏眠，并且她认出了他（毕竟他预约时留下了姓氏），那么这场咨询，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简单的医患对话，而是一场……试探？或者说，一场在她掌控下的、对他现状的评估？

这个猜想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及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戴着这样一副冷静理性的面具，看着他坐立不安、语无伦次，内心又在想些什么？是在嘲笑他的执着，还是在怜悯他的困窘？

他迫切地需要答案。不能再被这种虚实之间的迷雾所折磨。

他拿出手机，再次搜索「苏念心理医生」的信息。网页上的资料依旧寥寥，只有诊所的介绍和她擅长的领域。没有毕业院校，没有过往经历，没有照片，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这本身，对于一个需要建立信任感的心理医生来说，就有些不同寻常。

他又尝试在社交媒体上搜索「苏念」或者「眠心诊所」，结果同样一无所获。这个人，或者说这个身份，像是被精心处理过，隔绝在正常的网络信息流之外。

这种刻意的低调和神秘，反而更加深了李慕的怀疑。

接下来的几天，李慕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焦灼。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那个浅杏色的背影，而是将所有的疑惑和精力都聚焦在了「苏念」这个名字上。他像着了魔一样，反复回忆咨询室里的每一个细节，苏念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的语气。

他注意到，当她阐述梦境理论时，虽然用语专业，但某些比喻，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近乎诗意的精准，比如她曾说「梦境有时是心灵为了自我保护而编织的茧房」，又比如「过于清晰的梦，可能是潜意识在试图冲破某种封印」。这些说法，超越了教科书，带着某种个人化的体悟。

他还回忆起，当他含糊地提到「梦中人物记不清」时，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这些碎片化的细节，在他脑海中不断拼凑，虽然依旧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图像，却让「苏念就是苏眠」这个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有分量。

家庭的气氛依旧冰冷。陈悦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冷处理，不吵不闹，但也不再与他有任何情感上的交流。他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履行着共同责任的合伙人。朵朵敏感地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异常，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这让李慕心如刀绞。

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的「不坦诚」和心神不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论是不是苏眠，都与他内心深处那个无法放下的执念有关。

周五晚上，陈悦带着朵朵回了娘家，说是妈妈想外孙女了。李慕知道，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和暂时的逃离。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份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寂与疑惑。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抚摸着封面上的薰衣草，指尖描摹着那个无墨的「李」字，以及下面那些用铅笔拓印出的、充满悲伤的告别词句。

「苏眠……」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召唤出那个朦胧的身影。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念」这个名字上。念，思念？念念不忘？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诞的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有没有可能，「苏念」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一个对「苏眠」的思念的暗示？或者，是一个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改换身份后，留下的一个只有知情人才能懂的印记？

这个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在下一次见面时，撕开那副冷静的面具，看到面具下的真相。

周日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周一清晨，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起床，看着镜中那个憔悴而眼神执拗的自己，感到一阵陌生。他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稳重顾家的李慕，而是被一个执念驱使的、不顾一切的追寻者。

下午，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眠心」诊所楼下。他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在街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诊所的入口，像一个等待猎物出现的猎人。

两点五十分，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念医生从街角走来，依旧是那身干练的职业套装，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步伐稳健，目不斜视。阳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影。她走到诊所楼下，拿出钥匙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无懈可击。

李慕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不。他不能放弃。那个手腕上的痕迹，是他唯一的、确凿的线索。

两点五十八分，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像奔赴战场一样，走向了那栋小楼。

前台女孩依旧微笑着将他引入咨询室。苏念已经坐在了她的单人椅上，姿态和上次一样优雅从容。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丝质衬衫，袖口严谨地扣着，完全遮住了手腕。

「李先生，下午好。」她微微颔首，笑容标准，「上周回去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试着记录一下梦境？」

李慕在沙发上坐下，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紧张和回避。他的目光锐利地、几乎是带着审视意味地，直视着苏念的眼睛。

「苏医生，」他开门见山，声音因为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私人问题，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苏念似乎有些意外，但专业素养让她保持了表面的平静。「请说。不过，如果涉及个人隐私，我可能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或许也与我『梦境困扰』的根源有关。」李慕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您……认识一个叫『苏眠』的人吗？」

咨询室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苏念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李慕清晰地看到，在她听到「苏眠」这个名字的瞬间，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刹那，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李慕捕捉到了。

那绝不是听到一个陌生名字该有的反应。

苏念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略带困惑的、恰到好处的表情。

「苏眠？」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适当的疑问，「很特别的名字。不过，我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回答天衣无缝，表情管理堪称完美。

但李慕的心脏，却因为那一瞬间的瞳孔收缩和手指的微动作，而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在说谎。

她认识苏眠。或者说……她就是苏眠！

李慕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直接质问她。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如果她矢口否认，甚至因此终止咨询，那他可能就真的永远失去了弄清真相的机会。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哦，没什么。只是……我梦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我以为，或许您会知道些什么。」

苏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她的嘴角依旧保持着那个职业性的微笑弧度，但李慕却觉得，那笑容底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警惕。

「梦境中的人物姓名，很多时候只是潜意识的随机组合，或者是对现实记忆中某些元素的变形。」她用一种非常平稳的、学术化的口吻说道，「不必过于纠结于名字本身，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这个人物带给你的感受，以及她在你梦境中扮演的角色。」

她又开始用专业的术语，试图将话题引回她所熟悉的、可控的轨道。

但李慕已经不再相信这套说辞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冷静、理性、戴着完美面具的女人，内心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就是她！她就是苏眠！

只是，她为什么要否认？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当年她离开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而现在，她再次出现，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而这一次的咨询，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的诡异气氛中，缓缓展开。李慕不再像上次那样敷衍，他开始有选择地、半真半假地透露一些梦境的内容，目光却始终如同探照灯一般，试图从苏念那完美的面具上，找到更多的裂痕。

而苏念，也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专业和耐心，引导、分析、解释，应对得滴水不漏。

两人就像在下一盘无声的棋，彼此试探，彼此防备。

直到咨询时间再次结束。

李慕起身离开时，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苏念的手腕。袖口依旧严密地遮挡着。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之人的耳中：

「苏医生，您手腕上的……薰衣草，很别致。」

说完，他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苏念是什么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在他关上门的瞬间，咨询室里那一直维持着的、平稳的专业气场，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

这就够了。

李慕走下楼梯，步入午后的阳光中。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

面具已经出现了裂痕。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足够的力量，将这面具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