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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被单独立传,记载到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01万历二年(1574年)的腊月,川东的忠州(今重庆忠县)笼罩在湿冷的寒气里。在鸣玉溪畔一座简朴的竹楼里,灯火通明,人影

01

万历二年(1574年)的腊月,川东的忠州(今重庆忠县)笼罩在湿冷的寒气里。

在鸣玉溪畔一座简朴的竹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贡生秦葵此刻正焦急地在堂屋里踱步。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听着里间妻子痛苦的呻吟和产婆的鼓励声,心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紧张的气氛。

产婆掀开厚厚的棉帘,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

“秦老爷,恭喜恭喜,是个千金!眉心还带颗鲜亮的朱砂痣呢!”

秦葵心头一热,几步抢进里屋。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他看到妻子汗湿的脸庞上露出的欣慰笑容,而她臂弯里那个小小的襁褓,包裹着他新生的女儿。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这小小的女婴,一只嫩藕般的小手,竟紧紧攥着产婆遗落在床边的一柄小小的桃木剑。

屋外,鸣玉溪奔流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些,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应。

秦葵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柔软的脸颊,心中百感交集。

02

时光荏苒,转眼小良玉已经五岁了。

秦家后院的练武场,成了她最常待的地方。

天刚蒙蒙亮,小小的秦良玉,穿着合身的粗布短打,赤着脚丫,已经稳稳地站在场中。

她小小的身子,握着一杆几乎与她等高的木枪,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一人高的草靶。

“腰沉下去!脚要生根!”

父亲秦葵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他手里握着一柄光亮的戒尺,站在女儿身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沙场上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半点马虎不得!记住,力气要从脚底起,贯于腰背,发于手臂!”

说着,戒尺轻轻点在女儿的后腰上。

小良玉抿紧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按照父亲的指点调整姿势。

她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体猛地发力,木枪“夺”地一声,稳稳刺中草靶的红心。

冰冷的石板冻得她脚底发红,裤腿上更是溅满了泥水点子。

一旁观看的二哥邦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爹,妹子才多大,您也太严了。瞧这架势,将来怕不是要当个母老虎哦……”

话还没说完,只见小良玉头也不回,握枪的手腕一抖,那木枪枪杆灵活地一摆,“啪”一声脆响,不轻不重地敲在邦翰的手腕上。

邦翰“哎哟”一声,捂着手腕跳开。

小良玉这才转过头,小眉毛一扬,脆生生地说:

“二哥!爹爹说了,辽东的女真人凶得很,正在闹事呢!好儿女就该习武,保家卫国!你笑什么?”

晨光终于越过了墙头,照亮了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那双异常明亮、带着倔强的眼睛。

秦葵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欣慰,也有一丝难言的遗憾。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良玉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飞速成长。

习武、读书,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秦葵虽是贡生,却深谙韬略,不仅亲自教授女儿《孙子兵法》、《武经总要》等兵书,更将一身家传的武艺倾囊相授。

到了十三岁那年,秦良玉的臂力已经相当惊人。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她在庭院中练习箭术。

百步之外,檐下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铃。

她屏息凝神,开弓如满月。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轻响,箭矢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地穿过铜铃中央的小孔,铜铃应声而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秦葵走过去,拾起那枚铜铃,又看了看箭尾上清晰烙印的“秦”字。

他摩挲着箭杆,眼神落在女儿英气勃勃的脸上,良久,才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你的两个兄弟……论天资,论刻苦,都不及你半分啊。可惜……可惜啊……”

这声“可惜”里,包含着多少时代对一个女儿身的束缚与无奈。

秦良玉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未尽的话语和眼中的遗憾。

她放下弓,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手中的兵书正翻到记载着“娘子关”传说的一页。

秦葵指着书页,语气沉重:

“女儿家,终究是要困在深闺庭院,相夫教子的。这天下,是男儿的沙场。”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在了秦良玉心上。

她猛地挺直了脊梁,束发的红绸带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几乎扫过父亲的下颌。

她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爹爹!若使儿掌兵柄,那什么夫人城、娘子军的旧事,何足道哉!女儿一样可以建功立业,护佑一方!”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庭院里。

窗外,鸣玉溪奔流的轰隆声陡然增大,仿佛在为这少女的豪言壮语擂鼓助威。

04

转眼,秦良玉到了及笄之年(十五岁)。

她身姿挺拔,眉目英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后院练枪的小丫头。

出众的容貌和那份迥异于寻常闺秀的英气,也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忠州城的粮税使有个独子,名叫曹皋,是个不学无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他垂涎秦良玉的美貌与独特气质,几次三番上门提亲,都被秦葵以“女儿尚幼,志在习文练武”为由婉拒。

曹皋怀恨在心。

这年腊月,忠州城有集市。

秦良玉随母亲去挑选布料。

在一家布摊前,曹皋带着几个家丁故意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他嬉皮笑脸地拿起一匹上好的锦缎,手指一松,那锦缎便“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沾满了街上的泥污。

“哎呀,秦姑娘,真不好意思。”

曹皋故作夸张地道歉,眼神却带着挑衅,

“麻烦秦姑娘帮小生拾起来?这匹布嘛,就权当小生给姑娘下的聘礼了,如何?”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秦良玉身上。

秦良玉脸色一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结满了寒霜。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锦缎,更没看曹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反而向前一步,那双结实的牛皮靴毫不犹豫地踏过那匹价值不菲的锦缎,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盯着曹皋,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浓浓的嘲讽:

“曹公子,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消遣?听说前日押运的三百石税粮,连船带粮都喂了江底的鱼鳖?哼,我看喂了鱼鳖,倒比喂了某些蛀虫要干净得多!”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周围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曹皋的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良玉:

“你……你……”

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在众人的哄笑和指指点点中,带着家丁狼狈地挤出了人群。

然而,曹皋的报复来得极快。

三天后,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闯进了秦家,以“煽动乡民、抗缴税粮”的莫须有罪名,将秦良玉锁拿入狱。

罪名就是她在集市上那句讽刺曹皋的话,被曹皋父子歪曲成了煽动抗税的证据。

05

忠州城的牢房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

狭窄的铁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

秦良玉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牢房,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铺着薄薄稻草的地上,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愤怒和屈辱在她胸中翻腾。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掉一滴眼泪。

墙壁缝隙透进来的光斑在地上缓缓移动,成了她计算时间的唯一参照。

牢饭是馊的,水里飘着不明的杂质。

一个面目凶狠的狱卒每天来送一次饭,每次都把破碗重重地掼在地上,汤水四溅。

“小丫头片子,骨头挺硬?”

狱卒踢了踢门框,声音带着戏谑,

“曹公子放话了,只要你肯认罪画押,承认自己口出狂言,煽动民心,立马就放你出去!不然,嘿嘿,有你好受的!”

秦良玉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狱卒,一言不发。

那狱卒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破碗,馊臭的饭糊溅到了墙上。

“不识抬举!饿死你个小贱人!”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

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牢房。

秦良玉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诵父亲教她的《纪效新书》:

“束伍篇第四:兵贵精不贵多……”

她用这种方式对抗饥饿、寒冷和内心的恐惧。

一天,两天,三天……她拒绝进食,只喝一点点维持生命的水。

到了第七天清晨,她的嘴唇已经干裂,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像寒星一样,丝毫未曾黯淡。

就在这天清晨,秦葵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州衙。

他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生员名帖,更重要的是,他捧着一卷书册——那是秦良玉平日里研读批注的《孙子兵法》。

秦葵“扑通”一声跪在知州面前,将书册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大人明鉴!小女冤枉!请看小女平日所习所注!她一心向学,深明忠义,岂会煽动抗税?曹皋父子挟私报复,天日可鉴!”

知州起初不耐烦,但当他随手翻开那卷《孙子兵法》,看到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字迹刚劲有力的批注时,不由得愣住了。

特别是翻到“地形篇”时,旁边竟用精细的笔触画着一幅忠州城及其周边山川关隘的布防图,标注清晰,见解独到!

这绝非一个普通闺阁女子所能为!

知州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场构陷。

他仔细查看了秦葵提供的证据,又联想到曹皋平日的劣迹,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06

在秦葵的据理力争和那份令人震惊的《孙子兵法》批注面前,知州最终顶住了曹皋父子的压力,以“查无实据”为由,释放了秦良玉。

走出阴森牢狱的大门,重见天日,秦良玉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瘦了些,脸色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眼神更加锐利。

出狱后的第二天,一件轰动忠州城的事情发生了。

秦家那面临街的院墙上,赫然贴出了一张醒目的红纸榜文,上面用浓墨写着八个大字:

“比武招亲,生死不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

到了约定的日子,城郊的校场上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和闻讯而来的各色人等。

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敢在牢里绝食抗争、让知州都不得不放人的秦家女儿,究竟要招个什么样的夫婿。

春日暖阳下,秦良玉一身利落的红衣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英姿飒爽地站在临时搭建的擂台中央。

她手中握着一杆红缨枪,枪尖寒光闪闪。

曹皋果然没安好心,他花钱雇了几个城里有名的拳师、镖师,想上台教训秦良玉,让她出丑。

然而,第一个壮汉刚上台,就被秦良玉灵活的步伐和凌厉的枪法逼得手忙脚乱,没几招,手中的朴刀就被枪尖一挑,“当啷”一声飞了出去。

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几个被曹皋收买的所谓高手,都在秦良玉扎实的功底和巧妙的招式下落败,灰溜溜地滚下台去,引来台下一阵阵哄笑和喝彩。

曹皋在人群后面,脸色铁青。

就在又一个对手被秦良玉用枪杆扫下擂台,她收枪点地,准备稍作喘息时,一个身影如鹞鹰般轻巧地跃上了擂台。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眼神沉静。

他并未立刻进攻,而是抱拳一礼,声音清朗:

“石柱宣抚使司,马千乘。伏波将军马援第三十九代孙。请姑娘赐教。”

秦良玉眼神一凝,认出了对方腰间悬挂的土司铜印。

她也不多言,红缨枪一抖,挽了个枪花便刺了过去。

马千乘不慌不忙,抽出一柄样式古朴的苗刀格挡。

刀枪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两人你来我往,瞬间交手数招。

秦良玉的枪法刁钻凌厉,马千乘的刀法则沉稳厚重,守得滴水不漏。

三招过后,马千乘忽然刀势一变,不再单纯格挡,苗刀带着一股沉猛的力道,巧妙地压住了秦良玉的枪杆。

秦良玉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震得她虎口微微发麻。

她心中一惊,知道遇上了真正的高手。

电光火石间,她瞥见对方眼中并无恶意,反而带着一丝欣赏。

她心念一动,忽然撤力,收枪后退一步,拱手道:

“公子好刀法,良玉认输。”

坐在擂台边观礼的秦葵,一直紧盯着两人的比斗。

看到女儿主动认输,他不但没有失望,反而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子!好眼力!好身手!你竟能拆解了我家良玉最拿手的钩镰枪法!好!好!”

他对这个沉稳又不失勇武的年轻人,显然极为满意。

07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金黄的稻田在风中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洋。

一支喜庆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穿行在忠州通往石柱的山路上。

花轿里,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秦良玉。

队伍抵达石柱宣抚使司府邸前。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身着盛装的苗家、土家汉子们唱着古老雄浑的迎亲歌谣:

“伏波将军开五岭哟,英雄血脉传至今……”

新郎官马千乘,带着温和的笑意,上前准备掀开花轿的轿帘,搀扶新娘下轿。

然而,他的手刚伸过去,轿帘却“唰”地一下从里面被掀开了。

一身红妆的秦良玉,竟自己利落地一步跨出了花轿!

动作干脆,没有半分新嫁娘的扭捏。

一阵秋风恰好拂过,掀起了她红盖头的一角,露出了线条分明、英气勃勃的下颌。

马千乘的手停在半空,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赞许笑意。周围观礼的人群也发出一阵善意的惊叹和笑声。

喧闹的婚礼仪式结束后,夜幕降临。宾客渐渐散去。

马千乘正要解下腰间的佩刀,却被秦良玉轻轻按住了手。

她明亮的眼睛在红烛映照下闪闪发光:

“夫君,不急。我想先看看石柱的练兵场。”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

马千乘看着妻子眼中那份熟悉的、对武备的专注,欣然点头。

08

婚后的日子,秦良玉很快融入了石柱宣抚司的生活。

她并未安于后宅,而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协助丈夫整饬军备、训练士卒上。

石柱地处川鄂湘黔交界,山高林密,地形复杂。

秦良玉敏锐地意识到,现有的兵器装备在山地作战中存在诸多不便。

一个清晨,后山的白蜡树林里弥漫着清新的木香。

秦良玉召集了宣抚司里三十名身手最为矫健精壮的汉子。

她手中举着一根长达丈二(约4米)的白蜡木长杆,杆头安装着一个精铁打制的锋利钩环。

“都看好了!”

秦良玉声音清亮,

“此物,杆身坚韧轻便,钩可攀岩,环可相连!”

她话音未落,手臂猛地发力,长杆带着钩环呼啸着向上甩出。

“咔!”

一声脆响,铁钩稳稳地咬进上方三丈多高的崖壁缝隙里。

她双手交替用力,身体轻捷如猿猴,借着长杆的力量,几下就攀上了陡峭的崖壁顶端。

“上!”

她一声令下。

下面的汉子们早已跃跃欲试,纷纷举起手中的白杆,钩环或挂住岩石,或彼此相连环扣,互相借力,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一时间,寂静的山谷里充满了铁环与岩石碰撞的清脆回响,以及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相互鼓励的呼喝声。

马千乘站在崖下,仰头望着。

只见妻子一身红衣,稳稳地站在崖顶,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像一面猎猎的战旗。

当秦良玉灵巧地攀援而下时,她的裤管被锋利的岩石划开了一道口子,小腿上也留下了几道血痕。

她却毫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那奇特的兵器,语气笃定地对马千乘说:

“西南之地,山高谷深,道路崎岖。寻常刀枪弓弩,在山林间难以施展。此器轻便,可攀岩涉险,钩环相连可结阵御敌,亦可勾拽敌军马匹、破坏器械。因地制宜,必有大用!”

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铁钩镶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秦良玉将手中的白蜡木长杆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环视着周围气喘吁吁却眼神发亮的士兵们,朗声道:

“往后,咱们这支能用此器的兵,就叫‘白杆兵’!”

09

深秋时节,马千乘带兵剿灭了一股流窜山间的匪患。

回程时淋了场冷雨,不幸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

宣抚司后宅的暖阁里,药炉上熬着浓浓的汤药,苦涩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秦良玉坐在丈夫床边,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眉头微蹙:

“风寒入肺,需静养些时日。”

她收回手,一边用布巾垫着拿起滚烫的药罐倒药,一边语气凝重地说:

“这次剿匪,我看卫所里那些兵,平日疏于操练,懒散得很。尤其是山地夜战,更是一塌糊涂。这样不行,得加练。”

马千乘靠在床头,咳嗽了几声,点点头。

他展开一幅《石砫防务图》,指着上面几处关隘要道:

“是该整顿了。这些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守备松懈,便是门户洞开……”

正说着,他感觉掌心被塞进一件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精铁短矛,矛身一侧也带着一个锋利的倒钩,形制与白杆兵的钩环相似,却更小巧实用。

“这是我让铁匠按白杆兵的钩环打的短矛。”

秦良玉看着丈夫,炉火在她明亮的眸子里跳动,

“你守关隘时,贴身带着。既可格挡,这钩子关键时也能派上用场。”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最近风声不太平,听说……播州(今贵州遵义)那边的土司杨应龙,动静不小,正四处招兵买马,囤积粮草……”

马千乘握紧了手中的短矛,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再次看向舆图,秦良玉的手指也落在地图上,指尖划过石柱与播州交界处那些险峻的山岭关隘。

10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的冬天,石柱的第一场大雪,将宣抚司后山的演武场覆盖得一片洁白。

白杆兵,这支由秦良玉一手参与创建并严格训练的精锐,已经从最初的三十人,扩展到了三百人。

他们统一装备着标志性的白蜡木长杆和铁钩环,在严寒中依旧进行着艰苦的操练。

夜深了,雪还在下。

秦良玉披着一件厚实的斗篷,独自一人在营房之间巡视。

厚厚的积雪在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营房里大多已经熄灯,士兵们沉入梦乡。

走到一处新兵的营房外,她听到里面还有低低的交谈声。

“……嘿,你说这钩子,真能勾住那悬崖峭壁?听说娄山关那边,崖壁滑得跟镜子似的……”

一个新兵好奇的声音传来。

“那当然!你是没见夫人当年……”

一个老兵的声音带着敬畏。

秦良玉微微一笑,推开了营房的门。

里面的士兵们看到她,立刻噤声,纷纷坐起身。

“刚才谁说娄山关?”

秦良玉声音平和地问。

一个新兵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回…回夫人,是小的。”

秦良玉没说话,径直走到营房中间那根支撑屋顶的粗大梁柱旁。

她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身边的一个老兵拿着。然后在士兵们惊愕的目光中,她后退两步,猛地将手中那带着铁钩的短矛向上一掷!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铁钩精准地咬住了离地近一丈高的梁柱!

秦良玉抓住矛杆,足尖一点地,身体轻盈如燕,借着矛杆的支撑力,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了梁柱之上!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不过眨眼之间。

营房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喝彩声:

“好!”

“夫人威武!”

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惊起了营房外寒树上栖息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向漆黑的夜空,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秦良玉轻轻跃下,拍了拍手,接过老兵递回的佩刀。

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亮了她摊开的手掌——那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厚厚茧子。

她平静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敬佩的脸庞,最后投向营房外无边的黑暗。

11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川黔大地的上空,笼罩着一层令人不安的阴云。

播州(今贵州遵义)土司杨应龙,这个势力庞大、野心勃勃的地方豪强,终于扯下了最后一点遮掩,公然举起了反叛朝廷的大旗。

他倚仗着播州山高路险、易守难攻的地利,以及多年积蓄的兵力和财富,攻城略地,气焰嚣张,西南震动。

朝廷震怒,决意征剿。

一道道调兵的檄文,像雪片一样飞向川、黔、湖广等地。

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作为朝廷册封的地方武职,责无旁贷地接到了出征的命令。

宣抚使司的书房里,马千乘看着桌上的调兵文书,眉头紧锁。

他刚从一场风寒中恢复不久,脸色还带着些病后的苍白。

秦良玉站在一旁,目光同样落在文书上,眼神锐利如刀。

“杨应龙经营播州多年,根深蒂固。娄山关、桑木关,都是出了名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马千乘的声音带着忧虑,

“朝廷大军远道而来,地形不熟,恐要吃大亏。”

秦良玉走到墙边悬挂的西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播州的位置:

“怕什么?我们石柱兵,熟悉的就是这山地!我们的白杆兵,就是为翻山越岭、攻坚克难而练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信心,

“夫君,此战正是白杆兵扬名立万的机会!我随你一同出征!”

马千乘看着妻子眼中燃烧的战意,心中的忧虑被冲淡了几分。

他了解妻子的能力,更信任她亲手训练的白杆兵。

“好!”

他站起身,用力一拍桌子,

“点齐兵马,粮草备足,我们即刻发兵播州!”

12

万历二十七年冬,石柱宣抚司的三千精兵(其中包含秦良玉亲自训练的数百白杆兵精锐),在凛冽的寒风中,开赴播州前线。

他们被编入朝廷征剿大军的“南川路”序列,负责进攻播州北面的重要门户——桑木关一带。

行军艰苦。

山道崎岖,寒风刺骨,不时还有叛军的小股袭扰。

秦良玉身着轻甲,和士兵们一样徒步跋涉,毫无架子。

她时而走在队伍前头探路,时而殿后照应伤病。

士兵们看在眼里,对这个英姿飒爽的“夫人”越发敬重。

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的除夕。

大军在桑木关外一处相对平缓的山谷扎营。

营地里燃起篝火,驱散着冬夜的严寒,士兵们围着火堆,默默地啃着干粮,思念着远方的家人。

没有酒,没有肉,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远处叛军隐约的刁斗声,提醒着他们身处战场。

马千乘和秦良玉巡视着营地。

走到一处背风的营帐附近,秦良玉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侧耳倾听,眉头渐渐皱起。

除了风声和士兵的低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种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刻意放轻脚步,踩在积雪和枯枝上发出的“沙沙”声,而且这声音正从四面八方的山林里,隐隐向营地包围过来!

“不对!”

秦良玉猛地抓住马千乘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

“有埋伏!听这动静,人数不少,是想趁除夕夜我们防备松懈,来个偷袭!”

马千乘心头一凛,立刻屏息凝神细听。

果然!

那细微的、密集的“沙沙”声,在寒风的掩护下越来越清晰!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若非妻子心细如发,后果不堪设想!

“快!传令!”

马千乘当机立断,声音低沉而急促,

“全军立刻戒备!弓弩手上寨墙!白杆兵随我和夫人准备反击!不要点灯,不要喧哗,给叛军来个将计就计!”

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传递下去。

刚刚还沉浸在除夕思乡情绪中的士兵们,立刻像绷紧的弓弦,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战斗位置。

弓弩手埋伏在简陋的寨墙后,箭簇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马千乘和秦良玉则率领着最精锐的白杆兵,悄然埋伏在营地几个预设的出击口。

13

除夕的夜色,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叛军果然以为官军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疏于防备,数千人马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的山林中悄无声息地摸近了营地。

他们甚至能看到营地里零星的火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

就在叛军先锋距离营地栅栏仅有数十步,准备发起冲锋时——

“放箭!”

马千乘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瞬间,埋伏在寨墙后的弓弩手一齐发射!

密集的箭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铺天盖地地射向毫无防备的叛军!

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惨叫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与此同时,营地的大门和几处侧门轰然打开!

“杀!”

秦良玉一马当先,手中那柄带钩的短矛在火光照映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她身后的白杆兵们,如同出闸的猛虎,怒吼着冲杀出来!

他们手中的白杆长矛或刺或扫,锋利的铁钩专门勾向叛军的脚踝、马腿,或者勾住对方的兵器、铠甲,使其失去平衡。叛军猝不及防,加上地形狭窄,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阵脚大乱!

“不要乱!稳住!”

叛军头目惊慌失措地大喊,但为时已晚。

马千乘率领另一队白杆兵从侧翼杀出,与秦良玉形成夹击之势。

秦良玉作战勇猛异常,短矛在她手中如同灵蛇,格挡、突刺、钩拽,招招狠辣。

她盯住一个叛军小头目,几个起落逼近,短矛的钩子猛地勾住对方的小腿用力一拽!

那小头目惨叫一声摔倒在地,立刻被旁边的白杆兵结果了性命。

官军士气大振!

在夫妻俩的带领下,白杆兵和其余官军奋勇冲杀,将偷袭的叛军打得溃不成军,丢下数百具尸体,狼狈地逃回了山林。

一场精心策划的除夕夜袭,反而成了叛军自己的噩梦。

14

正月初二,天刚蒙蒙亮。

击败叛军夜袭的官军,并未休整,反而乘胜追击!

马千乘和秦良玉率领士气高昂的南川路军,直扑叛军盘踞的据点。

接下来的战斗如同狂风扫落叶。

秦良玉的白杆兵在崎岖的山地作战中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

攀爬陡坡时,他们用铁钩挂住岩石或树木,互相借力,迅速登顶,从敌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起攻击。

面对叛军据守的寨墙,他们用白杆钩住墙头,合力攀援而上。

遭遇敌军骑兵冲击时,他们迅速将白杆钩环相连,组成临时的拒马阵,再用长矛攒刺。

在夫妻俩默契的指挥和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官军势如破竹,接连攻破了叛军七个营寨!

捷报传回中军大营,主帅李化龙大喜过望。

然而,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道天堑,就是号称“鸟飞不过”的桑木关。

此处地势险峻到了极点,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悬崖,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栈道盘旋而上。

叛军在关隘上修筑了坚固的堡垒,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强弓硬弩密布,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强攻,必然伤亡惨重。

官军数次试探性进攻都被打退,士兵们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关隘,脸上都露出了难色。

“必须拿下桑木关!”

马千乘望着险关,斩钉截铁地说。

秦良玉没有说话,她仔细观察着陡峭的崖壁,眼神专注地在那些看似不可能攀爬的岩石缝隙和枯树藤蔓间逡巡。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当天深夜,一支由秦良玉亲自挑选的、最精锐的五十名白杆兵敢死队集结完毕。

他们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携带短兵和大量绳索、钩环。

秦良玉自己也换上了轻便的皮甲,将短矛插在背后。

“跟我来!”

秦良玉她带领着敢死队,没有走那条死亡栈道,而是绕到了桑木关侧面一处最为陡峭、几乎垂直的绝壁之下。

这里月光都难以照到,漆黑一片,叛军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从这里发起攻击。

“上!”

秦良玉一声令下。

她率先将白杆的钩环奋力甩向高处,“咔”的一声,铁钩牢牢挂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

她手脚并用,像灵猿般向上攀爬。

下面的敢死队员们紧随其后,铁钩挂壁的声音此起彼伏,绳索在黑暗中无声地传递。

他们利用岩石的缝隙、顽强的树根、藤蔓,以及彼此相连的白杆钩环,艰难而缓慢地在近乎垂直的绝壁上向上移动。

冰冷的岩石磨破了他们的手掌和膝盖,山风呼啸着几乎要把人吹落,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秦良玉终于第一个攀上了崖顶!

她伏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息着。

紧接着,一个、两个……敢死队员们陆续登顶。

他们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摸近了毫无防备的关隘堡垒后方。

“杀!”

秦良玉拔出短矛,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五十名敢死队员如同神兵天降,从叛军背后猛扑过去!

短矛狠刺,铁钩勾拽,瞬间将关隘上的守军杀得人仰马翻!

叛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彻底打懵了,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山下早已准备好的马千乘,看到关隘上火光和喊杀声起,知道妻子已经得手,立刻挥动令旗:

“攻关!杀!”

山下蓄势待发的官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呐喊着沿着栈道向关隘发起了总攻!

腹背受敌的叛军再也无法抵挡,桑木关,这座天险雄关,终于被南川路军一举攻克!

关隘上,秦良玉拄着带血的白杆,望着山下汹涌而来的官军和初升的朝阳,疲惫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15

桑木关大捷,南川路军连破七寨、攻克天险的辉煌战功,迅速传遍了整个平叛大军。

主帅李化龙亲自为南川路军请功,在奏报中特别提到秦良玉在识破夜袭、奇袭桑木关中的关键作用,盛赞其“智勇双全,不让须眉”。

朝廷论功行赏,南川路军被评定为“南川路战功第一”!

宣旨的官员带着赏赐和嘉奖文书来到南川路军营中。

营地里一片欢腾,士兵们兴高采烈。

宣旨官特意走到秦良玉面前,满面笑容地说:

“秦夫人,恭喜啊!此次大捷,您居功至伟!朝廷必有重赏!”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都看向秦良玉,等待着她激动或兴奋的回应。

然而,秦良玉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因战斗而有些凌乱的鬓发,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在战斗中负伤、甚至永远倒下的袍泽,最后落在丈夫马千乘身上。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多少波澜:

“杀敌报国,乃臣子本分。将士们浴血奋战,方有此功。良玉不过尽了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伤兵营,去查看那些在桑木关血战中受伤的士兵了。

宣旨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错愕。

马千乘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理解、敬佩和深深的爱意。

他知道,对妻子而言,功名利禄远不及士兵的生命和战场的胜利重要。

这份“南川路战功第一”的荣耀,被她以一种近乎沉默的方式,轻轻放下。

她的功勋,刻在了桑木关的岩石上,刻在了士兵们的心中,却唯独不在她自己的夸耀之词里。

16

播州之乱最终被平定。

石柱宣抚司的军队凯旋而归。

秦良玉和白杆兵的名字,开始在西南一带传扬。

回到石柱后,秦良玉并未因战功而懈怠,反而更加严格地训练白杆兵。

她深知乱世之中,唯有自身强大才能自保。

宣抚司的练兵场上,每日都能听到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和兵器相交的铿锵声。

马千乘则忙于处理地方政务,安抚百姓,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将石柱治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朝廷的局势愈发复杂,宦官势力日渐膨胀。

石柱宣抚司地处要冲,兵精粮足,早已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忌惮,尤其是那些贪婪的宦官。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初春,一个阴沉的下午。

一队穿着锦衣卫服饰的缇骑突然闯进了石柱宣抚使司衙门。

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太监,名叫邱乘云。

“奉旨!”

邱乘云尖利的声音刺破了衙门的平静,他展开一卷黄绫,

“查石柱宣抚使马千乘,暗藏甲胄,私蓄兵马,图谋不轨!着即锁拿进京,交刑部问罪!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