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招娣,是一个女孩。
我没有招来弟弟。
我一直觉得把娣的真实含义是妹妹这件事藏起来,就是我最大的反抗。
但是当我辛苦赚来的学费被堂弟拿去买鞋的时候。
当他们吃着我赚来的钱叫我早点找个男人嫁了的时候。
我才知道什么才是最该做的,那就是把一切都砸碎!
1.
盛夏的蝉鸣是青春的回忆,洗不完的衣服是我对青春的回忆。
“快点洗,要不你堂弟上学来不及穿。”
我坐在院子里,院子外面是树。
我们家在山里,树多,堂弟他们家在山脚下,挨着一片水湾,夏天热的很。
所以堂弟夏天会来我们家避暑,现在他在沙发上喝着冰镇西瓜看电视。
我们家有洗衣机,但是堂弟说他喜欢手洗的衣服,所以我不能用洗衣机。
妈妈从屋子里看过来,冲着我催促了一句,没打开屋门。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屋里开着空调。
这种时候除了低头安分的洗衣服,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会挨打。
我会逃离这里,远远的离开,就像电视里的人那样,坐飞机,坐汽车,到一个他们不能叫我伺候完堂弟伺候表弟,伺候完表弟再给堂哥服务的地方。
到一个他们不能让我在厨房忙活着做完饭不能上桌,只能窝在厨房里吃一点的地方。
我会跑的远远的。
“喂,你洗的小心一点啊,把袖子什么的都洗干净,可别叫人家笑话我。”
堂弟这是刚吃完一块西瓜,或者是电视机正好到了广告时间,所以跑来奚落我。
我低着头努力揉搓,终于把他校服裤子搓开了一条缝。
很隐蔽,大力出奇迹。
趁着他看不见我赶紧换了一件衣服拿上来,应该是看见我不敢说话的样子,他失去了兴趣,嗤了一声。
“哎呀,浩轩快来空调下面坐着,门口热得很。”
是我爸在叫他宝贝侄子。
据我爸说,等他死了我堂弟是要给他摔盆的,我一个女孩养不熟,到时候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王浩轩过的舒服一点是应该的,谁让我是个女孩。
终于在天黑之前把所有衣服都洗完了,我睡在杂物间里。
本来我是有房间的,一个小小的卧室,但是堂弟来我们家之后,要睡在我爸妈的房间里,那里有空调,我爸妈就在我卧室里睡觉。
新买了一个风扇放在那个卧室里。
我在杂物间。
2.
我在学校里人缘不错,我常年是班里的第一,但是从一年级的第二次家长会开始,我的家长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
他们一直以为我是班里学习最差的。
因为一年级第一次考试,因为我之前没有上过幼儿园,我什么都不会,考试是班里最差的。
我爸来开家长会被骂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开我的家长会。
老师看到我的名字,不会坚持让我家长过来。
同学们看到我的名字,会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名字。
我现在高三。
班里的同学叫我小妹。
因为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只有这个时候,我做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承载招来儿子期盼的容器。
我很高兴他们都不知道我真实的考试成绩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有一个邻居姐姐。
她高考的时候身份证被藏起来了。
因为她成绩好,要是考上大学就不会去打工了,不去打工怎么让他们的小儿子过好日子。
我很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所以我的身份证已经被我交给了我的班主任。
在学校里我能感受到我的生命,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的心脏在跳动。
在家里的时候,我只能感觉到我的灵魂被撕扯。
如果没有见过光明,或许我可以忍受黑暗。
我疯狂的汲取着知识,我从小小的屏幕里窥见完整的世界。
我明了我的痛苦,知晓我的所求,但我不能宣之于口。
我所渴望的,我所追求的,如果被他们听到,大概是一个又一个不屑的笑容和不理解。
我有的时候很羡慕我的两个表姐,她们都是我小姨的女儿。
我小姨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在我妈和我大姨看来,她是失败的,甚至对不起我小姨夫。
我小姨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她们能在我姥姥家上桌吃饭,和我爸爸还有姨父们坐在一起吃饭。
因为之前不让她们上桌吃饭,我两个表姐掀了桌子,一桌子菜洒在地上谁都没得吃。
表姐们真的很帅,她们是白天鹅,不该被这些泥沼掩埋拖拽。
我小姨夫?
我小姨夫是掀桌子的主力。
没有人埋怨我的小姨夫,因为小姨夫是所有亲戚里面最有出息的人。
我偷偷去搬过那张桌子,很沉,很重,像一座山。
但是那天桌子被掀翻的时候,那张桌子明明很轻盈。
3.
我经常为我堂弟,表弟,堂哥跑腿。
只要是我假期在家,就停不下来的帮忙。
但我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他们要我去跑腿。
“什么,我陪他去研学?”
我用手指着王浩轩,脸上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别拿你的臭手指着我!”
王浩轩像是一个被冒犯的精怪,尖叫起来,他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圆胖的脸都变得扭曲,手上还拿着一包薯片。
“招娣,你别不懂事,浩轩叫你去研学也是因为想叫你去长长见识,一辈子说不上有几次的好事。”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
“明天就是……”
我刚说了四个字,就被他摆手打断了。
“行了,赶紧收拾你的东西,你堂哥想去浩轩都不愿意,特意让你去的,唧唧歪歪什么。”
说完话,他就出去了。
他身上的衣服洗的发白,因为他不舍得买衣服。
“咱家的钱,以后给浩轩娶媳妇用。”
他这么说。
他走了,我妈又走了上来。
我妈的信条是,男人说话的时候,女人不能插嘴,所以她等我爸说完话才过来。
“别不懂事了,我说叫你表弟去,浩轩就说要你去,要不是浩轩孝顺我们,能把这种好事放到你头上?”
说着话,她突然拧了我一把,拧在我的胳膊上,一下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瘦削的脸皱起来,咬着牙撇着嘴。
一张日夜辛劳,风吹日晒为我的堂弟和表弟做贡献的脸上,满满的愤懑。
不干不净的骂上两句,她也走了出去。
等他们都出去之后,我转头看向了王浩轩。
他咔嚓咔嚓吃着薯片,掉的地上全是渣,身上也是。
地上的渣要我来扫,他脏了的衣服也要我来洗。
“是你,你是故意的。”
我咬牙切齿的看向他,看着他笑嘻嘻的表情。
“对啊,略略略,就不让你去高考。”
说完这句话,他又嫌弃的看着我。
“你考上什么学校都没用,你家的钱以后都是给我用的,没有钱给你上学,能让你跟我去研学,你偷着乐去吧,没了这次,你说不定一辈子都去不了县里的文化馆。”
说完他又贼兮兮的笑起来,一脸猥琐。
“说不准你哄哄你男人,叫你男人带你过去呢。”
如果手上有一把刀,我一定毫不犹豫给他一刀。
他眼睛眯起来,在缝隙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手上的薯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他就随手往地上一扔。
碎渣撒了一地。
说完这些,他也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前几天他们约好了,到我小叔家里去吃饭。
一方面是因为王浩轩这个宝贵的男孩,明天要去研学了,给他饯行。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研学要花钱,小叔是叫我爸送点钱,好让王浩轩过得舒服。
反正他百年之后,是要王浩轩给他哭丧摔盆的。
我要给他们做饭,在厨房先洗菜,再做饭。
在吃饭之前,我爸和小叔还会带着王浩轩,还有我爷爷。
他们一起打扑克,有的时候会抽着烟说话。
这个时候我们在厨房不做饭,太早了会凉,吃了肚子疼。
这个时候一般是我妈,小婶在聊什么八卦,或者是聊王浩轩。
我想高考,我一定要高考。
这是我离开这里的机会,这是我能逃离这片沼泽的机会。
4.
我把考试要用的东西都放在了书包里,拿了我偷偷攒的钱,顺着山路朝反方向走。
山里有蚊子,有荆棘,有拉拉秧。
我不敢回头。
顺着那边的路下山是最近的一条路,但是路过王浩轩的家,我不放心。
我常走山路,有的时候王浩轩会故意折腾我,叫我在山路上爬上爬下,他像看猴一样看着我。
我体力很好,对山路也熟悉,所以我从山上翻下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
我没有停留的去找了我的班主任。
本来我和班主任约好,在她送考生的时候,我在校门口接过她给我的身份证。
但是我害怕因为我不见了,王浩轩去考场外面蹲着。
我一点差错都不想出,所以我打算直接找班主任拿我的身份证。
县里有三个考场,我没说过我在哪个考场。
班主任留我吃饭。
她是一个老教师,头发有些花白了,精神还很好。
“小妹留在我家吃顿饭,教了你三年这就要分开了,老师舍不得你啊,干脆你在老师家里住下嘛,到时候老师送你去考场。”
班主任是一个生物老师,平时特别喜欢给我们分享那些生物的趣事,还有那些生物上的知识。
我很喜欢生物,我最擅长的科目也是生物。
我目标的大学专业也是生物方向。
“不了,谢谢孟老师,我找好住的地方了,到时候考完试,还要麻烦您给我看看专业呢,到时候您可别嫌我烦啊。”
班主任什么都知道,但是她不说,只是慈爱的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小妹,好日子在后头,阳光也在后头,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
孟老师的手掌很温暖,透过我的校服传递给我。
我拿着身份证离开,孟老师为了给我装身份证,特意拿了一个毛线织的小包。
我打开小包拿出来身份证的时候,跟着一起掉出来的,是五百块钱。
5.
考试的几天我都躲在外面,没有回去,躲着藏着没有让他们看到我。
我在县里找了一个批发超市,我给他们看仓库。
我晚上直接睡在仓库里,超市的老板管我吃饭,不给钱。
仓库里蚊子很多,我睡在超市老板家里淘汰了的木架床上,一翻身就会吱呀吱呀响。
白天仓库人来人往,不同的货物搬来搬去,老板也在店里。
我会隔上两天去网吧,查我的成绩,还有学校。
我对于学校的了解全部来自于老师,进了网吧之后,我了解的更多了。
网吧里面是一个小的世界。
里面有抽烟的人,烟雾缭绕里面我能看见我若隐若现的未来。
网吧的泡面味很香,三块钱一桶,帮忙泡再加两块钱。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在网吧嗷嗷哭。
已经不能算是哭声,算是嚎叫。
屏幕的光撒下来。
我看见的不是发光的屏幕,我看到的是无尽黑暗里的隧道口。
网吧里本来声音很嘈杂,随着我的哭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隐约感觉到有人过来,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人过来,然后又离开。
等我平复下来我的心情,我面前的电脑桌面上放满了东西。
有泡好的泡面,里面还有一个卤蛋。
有火腿肠,整整一大包没开封的放在桌子上。
七零八碎什么东西都有。
还有一只德州扒鸡。
我能猜到这个扒鸡是谁给我的,我旁边是一个纹身的光头大哥。
几乎每次来网吧都能看到这个大哥,我也从他和别人的聊天里知道了,他老家是德州的。
我们这里的小网吧,可没有扒鸡卖。
675.
这个分数,可以让我走出很远。
我可以到我想都没想过的地方,我可以摆脱现在的泥沼。
我找到了孟老师。
孟老师戴上老花镜,从家里的电脑上一遍一遍看我的成绩。
看完了成绩拍着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