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记事起,我爸的好兄弟林叔就像第二个主人,常年住在我家。
每次他来吃饭,必定要把我爸灌得不省人事,自己则理所当然地睡进主卧,用着我爸宝贝的紫砂壶喝茶。
我妈总是默默给他剥橘子,眼神躲闪。
我曾一直以为这只是兄弟情深的古怪表现。
直到那年中秋,我也被灌醉后跌撞推开主卧的门——
月光下,林叔将一沓泛黄的纸拍在桌上,对我爸冷笑:“你真以为这债,让你老婆剥几个橘子就能还清?”
而我妈低头颤抖的身影后,藏着我从未听过的、关于20年前的真相。
01
我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玄关。
林叔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手里端着那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砂茶杯,正从厨房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那只杯子是我爸珍藏多年的宝贝,平时连我妈都不会轻易去碰,此刻却被他那么自然地握在手里,冒着淡淡的热气。
“哟,小鹏回来了啊。”他看见我,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那语气熟稔得就像每天都能见到我似的。“在广州那边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快进来,别在门口杵着,你妈在厨房忙活晚饭呢。”
我听着他那俨然一副主人姿态的招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低下头换鞋,目光扫过鞋柜时,心里又是一沉。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深棕色的绒布拖鞋,款式很新,显然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来我家的频率已经高到需要拥有专属物品的地步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算是回答,然后提着沉重的行李箱,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一切如旧,床铺干净整洁,书桌上还堆着我高中时期的课本和习题册,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可客厅里传来的说笑声却清晰地穿透房门,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妈和林叔正在厨房那边聊着什么,我妈的笑声听起来格外轻快,甚至带着点我很久没听到过的愉悦。要知道,这些年来,我妈的脾气总是绷得紧紧的,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我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只觉得胸口那股烦闷的感觉越来越重。
那笑声,那些听不清内容的谈天说地,怎么听都让我觉得无比别扭,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从箱子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想处理一点工作邮件,可屏幕上的字迹却模糊成一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就这么在房间里捱到了晚上快七点半,门外终于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是我爸回来了。
我拉开房门走出去,看到我爸还站在玄关那里,手里提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黑色公文包,甚至忘了换鞋。他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直愣愣地看着客厅的方向。我能清楚地看到,当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林叔时,眼神里骤然闪过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猝不及防的惊愕,又像是早已习惯的隐忍,最后都化成了一根刺,扎得他瞳孔微微一缩。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声说了句:“回来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林叔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正中央,手里拿着遥控器,笑着对我爸说:“老张,今天又加班了?够辛苦的啊。”
“嗯,厂里有点事。”我爸没看他,弯腰换了鞋,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然后径直走向阳台,摸出烟盒,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
傍晚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微驼的背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我站在客厅与餐厅的交界处,看着阳台上我爸沉默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喉咙发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吃饭了!”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破了屋子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餐桌上摆满了菜肴,红烧鱼、糖醋排骨、清炒时蔬……比平时我回家吃饭时要丰盛得多,显然是我妈花了心思准备的。林叔很自然地坐在了餐桌正对着电视的主位,我妈挨着他旁边坐下,我爸则坐在侧边,我坐在他对面。
我看着这个座位排列,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我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多吃点,你看你,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下巴都尖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只顾低头扒饭。
林叔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又或许是想在我面前表现一下长辈的关怀,他夹了一筷子菜,笑着对我说:“年轻人嘛,在外头闯荡闯荡是好事,比我们那会儿强,有见识,有前途。”
这话听着没什么,可我总觉得不对劲。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这话虽然是冲我说的,眼睛的余光却瞥向了我爸,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我爸始终没有接话,只是埋头吃饭,筷子动得飞快,仿佛只想尽快结束这顿令人难以下咽的晚餐。
整顿饭吃得异常沉闷,除了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吃完饭,我妈起身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水流声哗哗响起。我爸又回到阳台,继续他无声的吸烟。林叔则重新占据了沙发,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频道,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几声大笑。
我再次逃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觉得稍微能喘上一口气。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种声响:厨房里持续的水流声和碗碟轻碰的脆响,客厅里电视喧闹的笑声和林叔毫不掩饰的谈笑,还有阳台上那几乎不间断的、淡淡的烟味飘进来……
这个家,明明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和寒意。我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怪异感,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我的心脏。
第二天是周末,我因为心里有事,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觉得有些口渴,迷迷糊糊地起身想去客厅倒点水喝。路过主卧时,我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我以为是爸妈已经起床了,正准备抬手敲门问问早上吃什么,手指刚碰到冰凉的木质门把手——那门竟没有关严,被我轻轻一碰,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我看见主卧里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晨光微弱地照进来。我妈背对着门口,正在整理床铺,动作细致地拍打着枕头。而林叔,就坐在床沿上,正在慢悠悠地套上一件毛衣,里面那件灰色的棉背心还露着一角,那副姿态,自然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
林叔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我从门缝里望进去的视线。他的动作停顿了大概一秒钟,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堪称自然的表情,对我点了点头:“小鹏,这么早就醒了?早上好啊。”
我妈闻声猛地转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我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手中的枕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你……你这孩子,怎么不先敲下门?”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干涩的声音:“我……我以为里面是您和爸……”
话没说完,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门内门外,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冰冷而沉重。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门重新拉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肋骨都在发疼。我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各种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走了没两步,次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爸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眼底下是明显的乌青,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他看到我站在走廊里,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厨房的方向走。
“爸,”我忍不住叫住他,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睡在次卧?”
他的背影骤然僵住了,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他才头也不回地、用一种刻意放平却仍旧掩饰不住疲惫的语调说:“你妈嫌我晚上打呼噜声音太大,吵得她睡不着。分开睡,大家都清净点。”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可结合我刚才看到的一幕,却让我觉得格外虚假,像一层薄薄的纸,一捅就破。
他侧过脸,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点粥。”说完,他几乎是小跑着钻进了厨房,把自己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过来。这时,主卧的门再次打开了。林叔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
他甚至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小鹏,单位早上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改天有空,咱们再好好聊聊。”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换上那双专属的皮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防盗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我清楚地听见,主卧里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声音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无奈,听得我后背一阵发凉。
02
早餐是我爸煮的白粥,还有从外面买回来的馒头和咸菜。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比昨晚更加尴尬难言。我妈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圈微微泛着红。我爸则沉默地啃着馒头,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我看着他们俩,忽然觉得,这两个我最亲近的人,此刻看起来竟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看不穿的迷雾。
“妈,”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有些发干,“林叔他……是不是经常来咱们家?”
我妈拿着勺子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瓷勺边缘磕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他跟你爸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关系一直特别好,所以偶尔会过来坐坐,吃顿饭。”她没抬头,声音有些飘忽。
“偶尔?”我盯着她低垂的侧脸,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可我看着,他对咱们家,熟得简直像在自己家一样。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比我都清楚。”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小鹏!”我爸突然用力把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拍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门也比平时高了不少。“大人的事情,你少打听,少掺和!安安心心上你的班,过你的日子就行了!”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头也不回地又走向了阳台,摸出了烟盒。
我看着他再次被烟雾笼罩的、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的那股火气非但没有被压下去,反而越烧越旺。这是我的家,家里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情,凭什么我这个做儿子的要被蒙在鼓里?
从那天早上开始,我留在家里的那几天,开始有意识地、更加仔细地观察家里的一切。而我越是留意,心底那股发毛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林叔确实每隔两三天就会来一趟,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傍晚,而且十次里有八次会留下来过夜。他在这里的举止,已经完全超出了“客人”的范畴。
他会自己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茶叶罐泡茶,会准确地从沙发垫子的缝隙里摸出空调遥控器,甚至会在打开冰箱时,随口告诉我妈“剩的那盘排骨晚上热热我能吃,水果好像不多了”。这种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哪里是“偶尔来坐坐”的客人该有的样子?
有一天下午,我从房间里出来去接水,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了半截。
我妈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手里拿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正低着头,专注地、一瓣一瓣地仔细剥着橘皮,连上面白色的橘络都小心地撕扯干净。林叔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伸着手,等着接。我妈把剥好的、晶莹剔透的橘子瓣轻轻放在他手心里,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林叔把橘子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我妈说:“还是你剥的橘子最甜,我自己剥的总觉得带着股苦味儿。”
我妈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没接话,只是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剥下一个橘子。
那副画面,那种氛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眼睛,刺得我眼眶生疼,心底却一片冰凉。我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自己房间门口,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阳台。我爸果然又在那里。他背对着客厅,坐在那张旧藤椅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了一大半,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挂着。灰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可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挺直的背影里,压抑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僵硬。
我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怎么也顺不过来,我走到阳台,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夏末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却吹不散这里的沉闷。
“爸,”我看着他的侧脸,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颤抖,“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忍着?什么都不说?”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楼宇之间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小鹏……有些事,你不懂。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我不懂?”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拔高,赶紧又压了回去,但语气里的焦躁和不解却掩饰不住,“我眼睛没瞎,我看得见的东西,难道您看不见吗?林叔在咱们家,那样子……那样子哪里像是个外人?您心里就不难受?”
他没说话,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我心里的那股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很多憋了很久的话冲到了嘴边:“他睡主卧,您睡次卧!妈给他剥橘子,做他爱吃的菜!咱们家就像是他另一个家!您……”
“你给我闭嘴!”我爸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般低吼出声,猛地转过身,右手高高地扬了起来,作势要朝我扇过来。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可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他那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就那么僵硬地、颤抖地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球上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嘴唇哆嗦着,剧烈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近乎崩溃的无力感。
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颓然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垮了下去,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浓重的哽咽和哀求:“小鹏……别问了……爸求你了……别再问了……”
说完,他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次卧,“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
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我独自站在逐渐被夜色吞没的阳台上,晚风越来越凉。
我看着次卧紧闭的房门,感觉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这个家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个秘密,能让我那个一向坚忍、沉默的父亲崩溃至此,却又宁可独自承受,也不肯对我吐露半个字?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去的画面和最近观察到的细节,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轮播,交叉、混淆,拼凑出各种匪夷所思却又似乎能解释现状的猜想。每一种猜想都让我心头发冷。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起床上厕所。经过主卧门口时,里面又传出了极其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又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点声音被放得无限大,像一根根细针,扎着我的耳膜。
我僵在门口,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来,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只要轻轻转动,用力推开,或许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可是,我真的有勇气去面对门后那个可能无比残酷的真相吗?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就再也糊不上了。这个家,会不会在我推开这扇门的瞬间,就彻底分崩离析?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攫住了我。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拧动那个门把手。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滚烫地划过脸颊。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内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细微声响,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那个中秋过后不久,我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广州继续工作。但家里的那些事,就像一片浓重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我的心头,让我在工作时也时常走神,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03
再次回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清明假期。我没提前告诉爸妈具体车次,想着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惊喜”,或许能撞见一些平时看不到的真实情况。
我用钥匙轻轻打开家门时,家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我换了鞋,正要往客厅走,却听见主卧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不是我爸妈,而是林叔的声音,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
“……当年那事儿,张,咱们可是白纸黑字都说清楚的!这些年,我够意思了吧?我可从没逼过你们什么!”林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有些模糊,但关键词句却异常清晰。
我心跳骤然加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主卧房门。
接着,是我爸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妥协:“老林,我知道……你的情分,我都记着。再……再宽限些日子,行吗?小鹏他最近工作也不大顺心,孩子心里也苦……”
“他苦?”林叔的声调拔高了些,带着点讥诮的味道,“他有什么好苦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外头干干净净地上他的班!苦的是谁?是我!还有你们俩!这么多年的债,总得有个头吧?”
债?什么债?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了,耳朵紧紧贴着冰凉的木门。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哀求,“你再容我们一段时间……秀芳她身体也不太好,你别……别在她面前说这些……”
“哼,心疼了?”林叔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温度,“我也没亏待过她。这房子,这日子,哪样不是看在当年……”
后面的话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含糊的嘀咕。我却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债?房子?当年?一个个破碎的词句像锋利的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拼凑出一个模糊却骇人听闻的轮廓。
我不敢再听下去,慌乱地退后几步,不小心碰倒了玄关处的一个空花瓶,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主卧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拉开。林叔站在门口,脸上还残留着未退尽的激动情绪,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堆起惯常的笑容:“小鹏?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吓我们一跳。”
我爸跟在他身后出来,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回来了?吃饭了没?”他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声音嘶哑。
“吃过了。”我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目光却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你们……在商量事情?”
“没什么,就是些厂里的旧账,跟你林叔对对数。”我爸抢在林叔前面开口,语速很快,明显是在掩饰,“你不是说假期公司有活动,不回来吗?”
“活动取消了。”我简短地回答,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厚重。厂里的旧账需要在主卧里关起门来谈?还涉及到“债”和“房子”?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家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林叔很快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我爸变得更加沉默,几乎没再开口说过话,只是不停地抽烟。我妈则显得心事重重,好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去做家务。
假期结束,我带着更深的疑惑和不安回到广州。这件事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寝食难安。我开始更加留意家里的电话,旁敲侧击地向母亲打听过去的事情,特别是父亲和林叔年轻时的交集。
母亲总是言辞闪烁,要么说“都过去那么久了,记不清了”,要么就岔开话题,问我工作怎么样,生活好不好。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一定有一件重大的、不为人知的往事,横亘在我们家,也横亘在我父母和林叔之间。
几个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因为一个项目需要回老家所在的城市出差。事情办完后,我忽然想起父亲的厂子就在附近,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父亲的老同事口中套出点话来。
父亲的厂子还是老样子,灰色的厂房,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正好看到曾经跟我爸一个班组的马师傅推着自行车出来。
“马叔!”我迎了上去。
马师傅看见我,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同情,也有为难。“是小鹏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来找你爸?他今天好像跟车去送货了,不在厂里。”
“我不是来找我爸的,马叔。”我斟酌着措辞,“我是想……向您打听点事。关于我爸,还有林建业林叔,他们年轻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马师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鹏啊,不是马叔不告诉你,是这事儿……唉,知道了对你没好处。你爸这些年不容易,你就别刨根问底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马叔,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家里的事,我有权利知道!”我有点着急,“是不是跟我爸当年那场车祸有关?我听说,是林叔替他……”
马师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赶紧摆手打断我:“谁跟你胡说八道的?别听外面人瞎传!这事儿掺和的人越少越好!”他似乎生怕我再问下去,匆匆忙忙地骑上自行车,“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啊小鹏!”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马师傅仓惶远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车祸……替……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里。虽然马师傅否认了,但他那惊慌失措的反应,恰恰说明我听到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出差回去后,我整个人变得有些消沉。工作的压力,加上家里这团理不清的迷雾,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周末,几个同事约着去爬山散心,我也去了。就是在这次活动中,我认识了苏婷。
她是公司新来的市场部同事,活泼开朗,爱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阳光。爬山的时候,她看我一个人落在后面闷闷不乐,主动走过来跟我搭话,给我讲她旅行时遇到的趣事,还把自己的水分给我喝。
苏婷的出现,像一缕明亮的阳光,暂时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她会在我加班时给我点暖心的外卖,会拉着我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会在周末的午后陪我漫无目的地压马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轻松愉快,好像那些沉重的家庭秘密,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交往了大半年,感情稳定下来后,苏婷委婉地提出了想见见我父母的想法。她说:“我爸妈都问我好多次了,说谈了这么久的男朋友,总得让家里人见见吧?”
听到这个提议的瞬间,我像是被人从温暖的云端一把拽回了冰冷的现实。父亲沉默忍耐的脸,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林叔那令人不适的主人姿态,还有邻居们可能投来的异样眼光……所有被我刻意暂时遗忘的画面,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让我瞬间感到窒息。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支吾了半天,才说:“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家里有点事。”
苏婷是个敏感的女孩,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多了探究:“不方便?是你父母……不喜欢我这样的吗?还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着她清澈又带着一丝受伤的眼睛,我知道我无法再逃避了。我带她回家见父母,不仅是她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也是对我的家庭的接纳。如果我连这一步都做不到,又怎么能给她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是,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是……是我家里情况有点特殊。这样吧,等过段时间,我安排好,一定带你回去,好吗?”
那段时间,我开始频繁地给家里打电话,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铺垫,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请林叔在我带苏婷回家的那一天,暂时不要出现。
起初,母亲总是含糊其辞,不是说“你林叔就是过来吃个便饭”,就是说“人家来不来我也做不了主”。直到我几乎在电话里哀求,告诉她苏婷对我有多么重要,这次见面关系到我的终身幸福,母亲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松了口:“……妈知道了。那天……妈尽量想想办法,让你林叔别过来。但妈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他那个脾气……唉。”
得到母亲这句不算承诺的承诺,我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下一点,但悬着的那根弦却始终没有放松。我提前一周就跟苏婷定好了回家的日子,千叮咛万嘱咐她不用买太多东西,简单就好。
见面的那天,我紧张得手心一直在冒汗。直到打开家门,看到只有我爸我妈穿戴整齐地站在客厅里,满脸笑容地迎接我们,而林叔常穿的那双拖鞋孤零零地躺在鞋柜角落时,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回了原处。
整个见面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妈准备了极为丰盛的饭菜,席间不停给苏婷夹菜,问她的工作、家庭,态度热情又周到。我爸虽然话不多,但也努力找话题,问我们公司在广州的发展情况,甚至还难得地开了个笨拙的玩笑。苏婷表现得落落大方,言谈得体,把二老哄得很开心。
那一刻,看着饭桌上其乐融融的场景,看着父母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看着苏婷羞涩又甜蜜地望向我,我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大半。我甚至开始幻想,也许过去的那些不堪真的可以慢慢被时光掩埋,也许我真的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幸福的家庭和未来。
送走苏婷后,我妈拉着我的手,眼眶有点红,低声说:“姑娘很好,儿子,你要好好对人家。”我爸也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我以为,生活的曙光终于要照进我们这个沉闷太久的家了。
然而,我显然高兴得太早了。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像埋在地下的暗疮,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化脓、溃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从老家回来不到一个月,苏婷对我的态度,开始发生一种微妙而又确定的变化。她回复我微信的速度越来越慢,字数也越来越少,常常只是一个“嗯”或者“知道了”。约她下班后一起吃晚饭,她十次有八次会以“要加班”、“约了闺蜜”、“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为理由推托。
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让我心里发慌。她不再主动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点滴,也不再关心我工作是否顺心。我们之间的话题变得越来越枯燥,最后只剩下日常必备的、干巴巴的问答。
我隐约猜到了原因,但又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只是我想多了,希望只是她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直到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特意提前下班,买了一大束她最喜欢的香槟玫瑰,守在她公司楼下。当她走出大楼,看到我和我手里的花时,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讶,随即被一种复杂的、近乎歉疚的表情取代,而不是我期待的惊喜。
“你怎么来了?”她问,语气平淡。
“来接你下班,顺便……我们好好谈谈,好吗?”我把花递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花,低声说:“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们去了公司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刚坐下,甚至没等我开口,苏婷就低着头,用搅拌棒机械地搅动着杯里的拿铁,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
“张鹏……对不起。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我还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为……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苏婷抬起头,眼睛已经红了,里面蓄满了泪水。她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是我……是我家里的问题。”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一些,可还是带着哽咽:“我爸妈……他们托人,打听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我的心猛地一沉,直直坠入无底深渊。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们听说……听说你妈妈跟你爸爸一个多年的朋友,关系……关系不太清楚。那个叔叔经常住在你家,你爸爸反而睡在小房间里……还说,你们家那边的邻居,好多都在议论这件事,话说得……很难听。”苏婷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爸说,这种家庭关系太复杂了,不清不楚的,他怕我以后嫁过去,会受委屈,会被人指指点点……他说,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性格也可能会有问题……”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咖啡馆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周围客人低低的谈笑声,都变得无比遥远、扭曲。我只能看见苏婷的嘴唇在动,看见她脸上不断滑落的泪水,看见她眼神里的痛苦、不舍,还有那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
“……他们态度很强硬,说如果我还坚持要跟你在一起,就……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苏婷终于把最难堪的话说了出来,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望着我,“张鹏,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不在乎我爸妈的感受,也没办法假装听不到那些流言蜚语……”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握紧她温热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些都是别人胡说的!是造谣!苏婷,你相信我,我家不是那样的!”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
她任由我握着,没有挣脱,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无法回答、也一直在逃避的问题:“那你告诉我,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什么那个林叔对你家那么熟悉?为什么你爸爸会睡在次卧?你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试图掩盖的脓疮。我张着嘴,试图解释,试图辩白,脑海里却一片混乱。我能说什么?说我也不知道全部的真相?说我也被蒙在鼓里?说我爸宁愿崩溃也不肯告诉我实情?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为苍白无力的辩解:“我……我爸他……他可能就是欠了林叔一些人情,所以……所以……”话说到一半,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无法信服的借口,又怎么能说服她?
苏婷看着我语无伦次、痛苦挣扎的样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腕从我手中抽了出来。那个抽离的动作,缓慢而坚决,仿佛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张鹏。”她站起来,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过的疲惫,“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弄明白,也许……”
她没有说完这个“也许”,只是将那份没有出口的、微弱的希望,连同她满脸的泪痕,一起留给了我。然后,她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咖啡馆,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一个人僵坐在原地,面前的咖啡已经冷透,香槟玫瑰被遗弃在桌角,花瓣开始微微发蔫。咖啡馆里的温暖和香气,此刻都让我感到窒息。那种失去的钝痛,混杂着对家庭秘密的愤怒、对父母隐瞒的怨怼、对林叔鸠占鹊巢的憎恶,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深深绝望,像海啸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出租屋。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深夜,才拨通了我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我爸带着睡意的、沙哑的声音:“喂?小鹏?这么晚了,什么事?”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口,我再也控制不住,对着电话那头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爸!我跟苏婷分手了!因为什么?因为你们!因为咱们家那些破事!她爸妈去打听了!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传来。
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吼道,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都倾倒出来:“你到底欠了林建业什么?欠了什么天大的人情,要拿咱们整个家去还?要让我妈去……要去那样对他?要让你自己睡次卧,像个外人一样?为什么别人都知道咱们家的事,就我这个做儿子的要被蒙在鼓里?为什么?!”
我一连串地问了无数个“为什么”,问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依旧没有传来任何解释。半晌,我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然后是我爸那痛苦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声音:“小鹏……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没用……对不起……”
那一声声的“对不起”,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非但没有让我觉得好受,反而让我更加绝望。我要的不是道歉,是真相!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近乎癫狂地对着电话喊。
这时,电话似乎被我妈抢了过去,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带着哭音:“小鹏!小鹏你冷静点!是爸妈对不起你……这件事,你就别再问了,行吗?算妈求你了!以后你结婚,妈一定给你准备最好的,你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别管家里这些事了,行不行?”
“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不能管?凭什么不能知道!”我对着手机吼道,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力气,最后,她用一种近乎崩溃又带着决绝的语气说:“小鹏!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比现在更痛苦!你非要逼死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