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突然不肯吃婆婆做的饭，甚至一看见碗就哭，一吃就吐。

我以为只是孩子挑食，或是自己太焦虑。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听见婆婆在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

“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她不肯吃啊，喂进去都吐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恐惧。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了上来：

女儿不是在挑食，她是在害怕。

她在害怕她亲奶奶喂的饭。

01

傍晚六点二十分，写字楼里的空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转，送出带着塑料味的冷风。

周婷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点，感觉整个肩膀都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连续四天加班到深夜，这个季度的市场分析报告终于赶在截止前发送了出去。

她扶着办公桌站起来，脖颈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处商业区的霓虹灯光穿透玻璃，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抓起放在椅背上的通勤包，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地铁晚高峰的车厢如同沙丁鱼罐头，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透不过气。

周婷被人流挤在一个角落，新买的高跟鞋鞋尖不知被谁重重踩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默默吸了口气，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三岁女儿瑶瑶做着鬼脸的照片。

一股混合着心疼与无力感的酸楚瞬间涌上她的鼻腔。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宝贝再等一下，妈妈马上就到家了。”

经过接近五十分钟的颠簸，她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终于站在了自家门口。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她推开门，习惯性地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预想中女儿欢快的迎接声并没有出现。

回应她的，是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哐当”！

紧接着，是女儿瑶瑶那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充满了惊恐的尖叫声。

周婷的心猛地一沉，连鞋子都顾不上换，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客厅。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浅色的木地板上，泼洒着一大滩显眼的、糊状的南瓜粥，黄得刺眼。

她专门为瑶瑶买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瓷碗摔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婆婆王桂芬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不锈钢小勺，保持着喂食的姿势，勺子里残留的一点粥正顺着边缘，“滴答”一声落在她的拖鞋上。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

三岁的瑶瑶被束缚在儿童餐椅里，因为拼命挣扎，小脸已经憋成了紫红色，安全带深深勒进她的小肚子。

“不要！拿走！呜呜呜——坏！”瑶瑶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喊，一边奋力扭动身体。

周婷感到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仿佛有两台小型打桩机在同时工作。

连续加班的疲惫与被眼前场景点燃的怒火交织在一起，直冲头顶。

这已经是最近七天里的第六次了。

这个家，在不久之前还充满了欢声笑语。

周婷和丈夫赵磊，是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双职工组合。

她在一家电商公司做运营，赵磊则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两人都被“996”的工作节奏裹挟着，像两只永不停歇的陀螺。

女儿瑶瑶一岁断奶后，一直由住在老家的公婆照顾。

直到瑶瑶两岁八个月，快要上幼儿园了，他们才下定决心，卖掉了市区那套面积狭小的旧房子，背上了数额更大的房贷，在近郊换了这套四室两厅。

主要目的，就是把两位老人接来同住，方便照顾孩子，也享受天伦之乐。

刚搬来的大半年里，周婷确实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婆婆王桂芬是个手脚勤快、性格开朗的北方女人，做得一手好面食，包子、饺子、手擀面，样样拿手。

那时的瑶瑶，也最喜欢缠着奶奶。

周婷还清晰记得，刚搬来时，她下班回家，总能看到一老一小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玩拼图。

“奶奶，吃果果。”瑶瑶会把一块黄色的三角形积木当成水果，递到婆婆嘴边。

“哎哟，奶奶不吃这个，奶奶去给瑶瑶蒸真正的鸡蛋羹好不好？放点虾仁和葱花。”

“好！吃蛋蛋！”瑶瑶拍着小手，眼睛亮晶晶的。

婆婆用小火慢炖的鸡汤，瑶瑶能捧着她专属的小碗喝掉大半碗，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婆婆亲手包的迷你小馄饨，皮薄如纸，用新鲜猪肉和嫩白菜心做馅，瑶瑶能自己拿着小勺，一口气吃上十多个，吃得心满意足。

“奶奶，棒！”瑶瑶翘起大拇指，逗得婆婆开怀大笑。

公公赵建国话不多，平常就爱坐在阳台看看报纸，或者侍弄他那些绿植，但看着孙女时，眼神里总是带着慈祥的笑意。

周婷和赵磊对此满怀感激，他们觉得能遇到这样通情达理、愿意付出的老人，是难得的福气。

0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谐的氛围悄然改变了。

周婷已经想不起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大概是一个月前，或者更早一些。

瑶瑶突然就开始排斥奶奶喂她吃饭。

最初的表现并不明显。

婆婆把盛满饭菜的勺子递过去，她只是轻轻扭开头，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

“瑶瑶乖，来，张嘴，啊——”婆婆极有耐心地哄着。

“不要。”瑶瑶含糊地拒绝，小手摆动着。

周婷那段时间正负责一个重要的促销活动，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小孩子嘛，可能到了厌食阶段，过阵子就好了。”她晚上贴着面膜，还抽空宽慰丈夫。

赵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打游戏，头也不回地应道：“对啊，妈带孩子比我们有经验，咱俩不也是她一口一口喂大的。”

婆婆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自己把碗里的饭吃了：“瑶瑶可能胃口不太好，过几天适应了就好了。”

但情况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好起来”。

瑶瑶从简单地扭头，发展到用小手坚定地推开勺子。

从推开勺子，升级到在餐椅里剧烈地挣扎、哭闹。

再到后来，只要婆婆一端起那个印着小猫咪的饭碗，瑶瑶的哭声就会准时响起，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个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周婷难得不用加班，打算好好陪女儿吃顿早餐。

婆婆在厨房忙碌了很久，端出了一碗精心熬制的菠菜猪肝粥。

粥熬得香滑粘稠，猪肝处理得很干净，切得细碎，菠菜沫翠绿点缀其间，还细心撒了些提味的白芝麻。

“瑶瑶看，奶奶给你做了营养粥，吃了眼睛亮晶晶哦。”婆婆脸上堆着慈爱的笑容，端着碗走近。

瑶瑶原本坐在客厅地板上，专注地给她的布娃娃梳头，心情很好的样子。

一瞥见奶奶端着那个熟悉的小猫咪碗走过来，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布娃娃“啪”地掉在地上。

瑶瑶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恐惧。

她开始在餐椅里用力蹬踹两条小腿，两只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呜呜”的、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怎么了宝贝？”周婷心里一紧，连忙上前想抱住她。

“不吃…不吃奶奶的…”瑶瑶钻进她怀里，哭得身体一颤一颤的，小小的脊背都在发抖。

“奶奶的粥很香啊，妈妈闻着都饿了。”周婷放柔了声音哄着，试着想把她放回餐椅。

“臭…臭臭…”瑶瑶把脸死死埋在周婷的颈窝里，死活不肯抬头看那碗粥。

“臭？”周婷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闻了闻，空气中分明是食物温暖的香气。

婆婆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这孩子…现在怎么这么难哄…”她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公公坐在餐桌对面，一直沉默地看着报纸，此时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都是你们平时太由着她性子了，惯出毛病来了。”

周婷被这句话噎得心里发闷。

她从婆婆手里接过碗：“妈，您先去吃吧，我来喂瑶瑶试试。”

婆婆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沉着脸把碗递给了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周婷感到非常意外。

周婷拿着碗，用勺子舀起一小口，轻轻吹了吹。

“瑶瑶乖，妈妈喂你好不好？”

瑶瑶的哭声竟然真的小了下去。

她抬起挂满泪珠的小脸，怯生生地看了看周婷，又迅速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奶奶，眼神里满是惊惧。

“奶奶…走开…”她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手指指向厨房的方向。

婆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她“咚”地一声把自己的筷子拍在桌上。

“行，我走，我多余在这儿碍眼！辛辛苦苦做的饭，倒成了讨人嫌了。”

她转身快步走进厨房，把水龙头拧开，水流冲击水池的声音“哗哗”作响，格外刺耳。

周婷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赵磊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一大早的，怎么又吵吵嚷嚷的？”

“你闺女，现在金贵得很，不吃你妈做的饭了。”公公“唰啦”一声抖了抖手里的报纸，语气冰冷。

那天中午，周婷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去了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份独立包装的儿童牛肉茸粥，用热水烫温。

她把瑶瑶抱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瑶瑶看，妈妈给你买了小牛牛的粥哦。”

瑶瑶看着那个印着可爱奶牛图案的纸碗，犹豫地眨了眨眼睛。

周舀了一小勺，递到她嘴边。

瑶瑶凑近闻了闻，迟疑地，张开了小嘴。

她居然慢慢地吃了下去。

虽然吃得不算快，但她确实是自己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吃了小半碗。

吃完后，她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对周婷露出了一个好久没见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周婷的心，却在女儿这个笑容里，猛地向下沉去，沉甸甸地坠入一片冰冷的迷雾中。

她透过门缝，看向厨房里婆婆忙碌而沉默的背影，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冒了出来。

瑶瑶不是简单的挑食。

她是在害怕。

她在害怕奶奶，或者说，她在害怕奶奶给她的食物。

03

晚上，赵磊结束了一局游戏，揉着脖子从书房出来。

周婷刚把女儿哄睡着，走到客厅，看见赵磊正瘫在沙发上，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啃着苹果。

“老公，你先别看了，我有事想和你认真谈谈。”周婷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倦意。

“嗯，你说，听着呢。”赵磊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手机屏幕上，随口应着。

“我感觉…妈最近给瑶瑶喂饭，可能方式上…有点问题。”周婷尽量挑选着温和、中性的词语。

赵磊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他皱起眉头：“什么问题？妈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做，比照顾我们那时候还上心，能有什么问题？”

“瑶瑶今天早上，又是一口没吃妈做的粥。”

“那怎么了？偶尔不想吃呗。”

“但我中午喂了她便利店的粥，她吃了大半碗。”

赵磊“嗤”地笑了一声，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周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利店的粥？那种工业化生产的东西，能有什么营养？味道重，孩子当然爱吃了。你这当妈的，可不能这么惯着她。”

“我不是说粥本身好坏的问题。”周婷有些着急，“关键是瑶瑶的态度，她只愿意吃我从外面带回去的东西，而且你没看到她看妈的眼神吗？那是害怕，是恐惧！”

“恐惧？”赵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音量陡然提高，“我妈，瑶瑶的亲奶奶，她能对瑶瑶做什么让她恐惧的事？周婷，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这简直是被害妄想！”

“我只是猜测…妈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喂饭的时候没了耐心，maybe吼了她，或者…不小心吓到她了？”

“没耐心？”赵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烦躁地来回走动，“她一天到晚围着孩子转，操心吃穿，接送幼儿园，你还要她多有耐心？倒是你，你算算你一天能陪孩子几个小时？你了解现在孩子的情况吗？你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质疑我妈？”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刺中了周婷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赵磊，我们现在是在讨论孩子的问题，你不要转移话题攻击我。瑶瑶瘦了，你看不出来吗？她以前圆嘟嘟的小脸都没了。”

“我就是在说孩子的问题。孩子就是被你这种疑神疑鬼、大惊小怪的态度给影响到了！我妈年纪这么大了，离开熟悉的老家来这里帮我们，任劳任怨，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怀疑她？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我没有怀疑她故意害孩子，我只是想弄清楚瑶瑶不肯吃饭的真正原因！”周婷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原因就是挑食！就是被你惯出来的！”赵磊武断地下了结论，“这事你别再掺和了，也别在妈面前摆脸色。我去跟妈说，让她别太顺着瑶瑶，饿几顿自然就知道吃饭了。”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

周婷躺在床上，背对着赵磊，睁着眼睛直到凌晨。

她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孤独与寒冷，仿佛置身于荒原，无人理解，也无处求援。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异常压抑。

赵磊显然去“沟通”过了。

公公看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而婆婆，则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周婷的直接交流，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周婷有好几次下班回来，都隐约闻到厨房里飘着一股奇怪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有点像放了很久的中草药，又混合着一种焦糊的味道。

她忍不住走进厨房询问：“妈，您在熬什么呢？”

婆婆正守着一个平时不怎么用的小砂锅，被她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猛地一抖。

她手忙脚乱地盖上锅盖，立刻关掉了火，神色慌张地用抹布反复擦拭着已经干净的灶台。

“没…没什么。熬点去湿气的汤水，我最近感觉身子有点重。”

“是吗？我看看是什么方子。”周婷说着，伸手想去掀锅盖。

“别动！”婆婆猛地按住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周婷有些吃惊，“已经…已经熬好了，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些土方子。”

婆婆的手心一片冰凉，而且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还有一次，周婷半夜口渴起来倒水，路过通往阳台的走廊。

她隐约听见婆婆在阳台那边压低了声音打电话，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哭腔。

似乎是打给老家的某个亲戚。

“……不行了…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她不肯吃啊，喂进去都吐出来了…”

“……眼看着就瘦下去了，我心里害怕…怕这样下去会出大事啊…”

“……他爸坚持要…我…我能怎么办…”

周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想走近些听清楚，脚下却不小心碰到了靠在墙边的吸尘器。

婆婆像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挂断了电话，慌乱地转过身。

“婷…婷婷，你怎么…怎么还没睡？”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眼神躲闪。

“我起来喝点水。妈，这么晚了，您在跟谁打电话呢？”

“没…没谁。就是一个老家的表姐，睡不着，随便聊几句家常。”婆婆语速极快地从她身边走过，几乎是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婷独自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夏夜的暖风吹过，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04

瑶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原本饱满红润的苹果肌消失了，下巴尖尖的，眼眶下面也浮现出淡淡的黑眼圈。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爱闹，连之前很喜欢的幼儿园也表现出抗拒。

整天就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毛绒小狗，蜷缩在沙发角落，眼神怯生生的，带着不安。

周婷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周五，她顶着项目经理接连不断的电话催促，强硬地请了一天事假。

她也强迫赵磊必须请假。

“你今天必须跟我一起，带瑶瑶去医院再做一次检查。”周婷的态度异常坚决。

“又去医院？上上个月不是刚做过全面体检吗？结果一切都好，能有什么问题？”赵磊满脸的不情愿。

“瑶瑶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你今天要是不去，以后这个家，你就不用管了！”周婷红着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赵磊被她这副样子震住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周婷挂上了市里最权威的儿童医院一位资深专家的号。

挂号、排队、等待叫号。

医院里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安抚声以及消毒水的气味，每一处都弥漫着焦虑。

“周婷，我看你就是太紧张了。你看周围这些孩子，都是发烧咳嗽的，咱们瑶瑶就是吃饭问题…”赵磊看着周围，小声抱怨。

周婷没有理会他。

轮到他们就诊了。

抽血、检查微量元素、做腹部B超。

瑶瑶被按在冰冷的采血台上，当针头扎进她细小的血管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嘶哑。

“妈妈…抱…回家…”

周婷紧紧抱着女儿，自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落在瑶瑶柔软的头发上。

“不怕，宝贝，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

赵磊站在一旁，看着女儿因哭泣和恐惧而苍白的小脸，终于闭上了嘴，只是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整个下午，他们就像两只被抽打的陀螺，在医院各个检查科室之间穿梭奔波。

临近傍晚，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周婷拿着那几张薄薄的、却感觉重逾千钧的报告单，手心里全是冷汗，紧张地推开了专家诊室的门。

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报告。

诊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敲在人的心坎上。

“血常规检查，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微量元素检测，锌含量稍微偏低一点，但不严重，注意饮食补充就可以。”

“肠胃B超显示，胃部和肠道都没有器质性病变，很健康。”

周婷的心悬在了半空：“医生，那她为什么不肯吃饭？看到饭菜就哭，有时候强喂下去还会呕吐，体重掉了快四斤了。”

主任放下报告单，抬起头，目光在周婷和赵磊脸上扫过。

“你们家孩子这种情况，我在门诊经常遇到。”主任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淡然。

“那…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赵磊忍不住问。

“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孩子身体机能是健康的，没有明确的器质性疾病。”

“那…这…”周婷困惑了。

“我们通常称之为‘功能性饮食障碍’，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中比较常见。”主任看向周婷，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我看得出来，你这个妈妈非常焦虑。”

“我…”周婷一时语塞。

“很多家长，特别是母亲，容易把‘吃饭’这件事看得太重，形成一种喂养焦虑。你们把吃饭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追着喂，哄着喂，甚至逼着喂，无形中给孩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孩子自然会对‘吃饭’这件事本身产生抗拒和恐惧。”

主任推了推眼镜，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也有可能，孩子只是进入了一个味觉的敏感期，或者可以称之为‘叛逆期’，对家里长期不变的食谱感到厌倦，想要尝试新的口味。”

主任这番话，像一桶冰水，从周婷的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冰凉。

但这番话对赵磊而言，却像是等待已久的“无罪判决”，是证明他母亲“清白”的权威证词。

刚一走出诊室，赵磊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根本没事！就是心理作用，就是挑食。都是你平时太紧张了，把情绪传染给了孩子。”

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周婷，语气里带着埋怨和一丝得意：“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也该彻底相信我妈了吧？回去之后，你得找个机会跟我妈好好说说，缓和一下关系，这段时间因为你疑神疑鬼，家里气氛多糟糕。”

周婷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紧紧抱着怀里因为疲惫和惊吓已经睡着的瑶瑶，女儿轻飘飘的体重和小脸上未干的泪痕，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医院走廊里行色匆匆、满面愁容的人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茫然。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的是她这个母亲不够合格，把自己的焦虑和不安全感投射到了女儿身上，才引发了这一系列的问题吗？

生平第一次，她对自己作为母亲的直觉和判断，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05

医生的权威诊断，像一块巨石，暂时压制住了周婷内心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她开始努力地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并尝试做出改变。

她认真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在无意中给了孩子太大的压力。

她尽力提高工作效率，争取准时下班，拒绝了一些不必要的加班安排。

她主动花更多时间陪伴瑶瑶，给她读绘本，陪她搭积木，试图重建亲密的亲子联结。

她甚至购买了好几本厚厚的育儿书籍，比如《读懂孩子的挑食信号》、《营造轻松的家庭用餐氛围》，每天晚上研读到深夜。

家庭的氛围，似乎因为她的主动“退让”和“反省”而缓和了一些。

婆婆依旧负责一家人的饮食，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主动地去喂瑶瑶，更多时候只是把饭菜准备好放在桌上。

赵磊也对周婷表现了出一定的“谅解”，偶尔会帮忙收拾一下碗筷。

周婷学着书里的方法，很有耐心地把食物摆成各种可爱的造型，用胡萝卜刻成小花，把饭团捏成小动物的样子。

“瑶瑶看，这是小白兔最爱吃的萝卜哦，我们尝尝看好不好？”

然而，情况并没有丝毫实质性的好转。

瑶瑶只接受周婷从外面超市买回来的、包装完好的面包、酸奶或者果泥。

以及周婷亲自用她新买的一套小锅具，单独为她煮的、不加任何调料的素面条或者白粥。

凡是婆婆经手过的、使用了家里常用锅具烹制出来的食物，她都坚决不肯尝试。

只要周婷试图喂她一口婆婆做的菜，哪怕是她以前最爱吃的蒸蛋，她也会立刻紧闭双唇，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身体向后躲闪。

这一天是周日，周婷被公司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处理突发状况。

等她忙完所有事情，心急如焚地赶回家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乌云低垂，似乎快要下雨了。

客厅里，婆婆正端着一小碗看起来嫩滑无比的蒸鸡蛋羹，蹲在客厅的地毯旁。

瑶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最爱的动画片《超级飞侠》。

“妈，还是我来吧。”周婷放下包，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没事，我看她看电视挺专注的，就试一小口，说不定就吃了呢。”婆婆小声说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孤注一掷的复杂表情。

“她不想吃就别勉强她了，我…”

周婷劝阻的话还没说完。

婆婆已经用勺子舀起一小块金黄色的、颤巍巍的蛋羹。

她趁着瑶瑶的注意力完全被屏幕上飞行的“乐迪”吸引，以极快的速度，近乎强硬地，一下子塞进了瑶瑶微微张着的小嘴里。

瑶瑶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动画片里“勇闯天下，超级飞侠！”的口号声还在欢快地回荡着。

但瑶瑶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

她的小嘴巴被动地含着那口蛋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你看，这不是吃了吗？我就说孩子不能太由着她…”婆婆脸上刚刚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她准备去舀第二勺。

瑶瑶的身体，突然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小脸以惊人的速度涨红，然后迅速转变为令人心惊的青紫色。

她“噗”地一声，将嘴里所有的蛋羹混合着口水，猛烈地喷溅出来，溅了婆婆满头满身。

紧接着，是根本无法停止的、仿佛要把整个胃都翻过来的剧烈干呕。

“呕——呕——”

瑶瑶的小脸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她弯下腰，趴在地毯上，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不只是刚刚强行喂下去的那口蛋羹，连下午喝的牛奶也全都吐了出来。

一股酸涩难闻的气味立刻在温暖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瑶瑶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像一片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瑶瑶！瑶瑶！”周婷的魂都快吓飞了，她冲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水…妈妈…要水…”瑶瑶在她怀里虚弱地抽搐着，声音细若游丝。

婆婆也被这骇人的反应吓呆了，她端着那只空了一半的碗，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碗“铛啷”一声掉在地板上，滚了出去。

“我…我就是…就喂了一小口…我没想…”她的脸色比瑶瑶还要苍白，嘴唇哆嗦得语无伦次。

在这一刻，周婷心中所有残存的自我怀疑、摇摆不定、以及被医生诊断强压下去的疑虑，全都被女儿如此剧烈、如此痛苦的生理排斥反应击得粉碎！

这绝不是普通的挑食！

这也不是什么功能性厌食！

这更不是她这个母亲焦虑过度所致！

这是源自内心深处最极致的恐惧！

是孩子的身体在遭受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持续的威胁或伤害后，所产生的最原始、最绝望的排斥和反抗！

那天晚上，周婷抱着呕吐后虚弱不堪、昏昏沉沉的女儿，在卧室里反复安抚，直到深夜快十一点。

赵磊和公公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交谈，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瑶瑶像一只受尽了惊吓的小兽，死死攥着周婷的衣角，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更不让周婷离开半步。

她的大眼睛里始终充满了恐惧，直到快十一点，才终于在周婷轻柔的拍抚和哼唱的摇篮曲中，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细微的抽噎，极度不安地睡去。

周婷身心俱疲地走出卧室，感觉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寒意。

她想去厨房倒一杯热水，暖暖自己冰凉的手脚。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公婆卧室那扇没有完全关紧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昏黄暗淡的灯光。

她的脚步，在经过那扇门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刻意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对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