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和王安石,并非完全的敌人。神宗时期,王安石主持变法,旨在富国强兵。苏轼则看到了新法在推行过程中产生的诸多弊端,站在了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一边,上书直言反对。
苏轼曾写下《上神宗皇帝书》等一系列文章,系统地批评新法。而他的文采和影响力使其成为反对派中的重要声音。从政治角度看,二人是针锋相对的政敌。尽管苏轼激烈反对,但作为宰相的王安石并未对苏轼进行过迫害。甚至,他还感叹苏轼:“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在苏轼陷入“乌台诗案”险境之时,王安石还力保苏轼,苏轼侥幸免死,有王安石的一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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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七年(1084),苏轼途经金陵,与已经退休的王安石相会于此。而这次会面,是二人关系发生根本性转变的里程碑。此时,王安石已两次罢相,退隐金陵(南京)钟山,远离政治中心,变法事业也已失败,且身心俱疲,爱子早逝。而苏轼刚从“乌台诗案”的生死劫难中解脱,结束了黄州的贬谪生活,正赴汝州途中。历经磨难,他对政治和人生的态度都变得更加超然和豁达。
苏轼在金陵盘桓数日,与王安石每日畅谈,唱和诗文,讨论佛学。王安石甚至劝苏轼也在金陵买田定居。
今天我们学习的这首诗就是苏轼给王安石的回诗。《次荆公韵四绝》(之三)。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骑驴”常与失意文人、闲散隐士或访友的诗人形象联系在一起(如李白、杜甫、贾岛等)。与高头大马的“骑马”官宦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苏轼此时正从贬所归来,是一个无实权的闲散官,此意象精准地描绘了他当时的状态和心境——超然、闲适、略带落魄。“渺渺”二字形容路途遥远、景色苍茫,也透露出一种前途未卜、人生浩渺的深沉感。“荒陂”指荒凉的山坡。这个词点明了王安石隐居之地的环境——并非繁华之所,而是僻静清幽之地,符合一个退隐宰相的身份与心境。这句诗的意思是苏轼骑着毛驴,缓缓前行,步入那一片苍茫而荒凉的山坡。脑海了不自觉就浮现出了苏轼骑毛驴的景象。
“想见”是想像、追想。这个动词是此句的灵魂,苏轼眼前看到的是一位病中的老人,但他的思绪却飞到了过去。“未病时”这三个字蕴含了极其复杂的情感:苏轼对眼前这位故人健康状况的担忧,也敬仰“未病时”的王安石,曾经叱咤风云、锐意改革、才华横溢、意志坚定的宰相和文豪,同时也是感慨英雄暮年,时光无情,昔日波澜壮阔的事业已成过往,只剩下一位病弱的老人。一种共同的幻灭感将两位伟人联系在了一起。这句诗意思是看到您如今病体缠身,不禁让我遥想您昔日风采卓然的模样。
第三句是王安石对苏轼的主动邀请,是关系破冰的关键。“三亩宅”,引用于《淮南子·原道训》中“治三亩之宅”典故的化用,暗指王安石晚年隐居金陵的简朴生活。苏轼通过“劝我试求”表达了对友人退隐的认同。诗意是您真诚地劝说我,不如也在金陵买上几亩田宅,与您为邻。
最后一句“十年迟”是全诗的诗眼,情感达到顶峰。“十年迟”则隐含对自己未能更早追随的遗憾。“迟”是后悔没有早点抛开政见分歧,与王安石这样一位智者、文人相交。政治争论浪费了本该更早开始的友谊;两人都历尽风波、年华老去之时,才得以如此心无芥蒂地相聚;直到现在,两人才真正认识到对方的价值并成为知己,这是一种深刻的遗憾。诗意是我真切地感到,现在才来追随您,已经太晚了十年!
这首诗对比强烈,骑驴”的闲散 vs 王安石昔日的显赫、“荒陂”的荒凉 vs 东京汴梁的繁华、“未病时”的意气风发 vs “现在”的病弱苍老、过去“政敌”的身份 vs 现在“知己”的邀约,这种强烈的对比加深了历史的沧桑感和人生的幻灭感。
真正的君子之争,其底线是人格的相互尊重。政见可以不同,但品德和才华值得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