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大婚那日,贾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新娘却不是她。
林黛玉坐在潇湘馆内,听着外头鞭炮齐鸣,抬手轻轻合上手中诗稿,眼中波澜不惊。
“他既负我,我便也负他。”
自焚稿灰,从此只是梦中旧事。
她悄然离开贾府,一袭轻裘,步入北静王府。
王爷不问过往,只将她视若明珠,封为侧王妃,日夜相伴。
三年后,王府独宠如初,林氏芳名传遍京都。
再有人提及当年金玉良缘,她只轻轻一笑:
“如今良缘在我身旁,又何必回头看旧梦?”
红楼不再是悲剧终章。
她活成了自己的主角。
1
在潇湘馆里,紫鹃已经哭得喉咙都哽住了,她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林姑娘,心里的悲痛像潮水般涌来,忍不住拉住刚从外面回来的雪雁,急切地问:“人请来了吗?他们到底有没有时间过来?”
雪雁擦着不断滑落的泪水,强忍着心里的悲伤,回答说:“他们哪有空过来啊,全都忙着给宝二爷办婚事呢,根本没人顾得上我们这边。”
紫鹃的手无力地从雪雁的胳膊上滑落下来,她转过身,望着床上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林姑娘,喃喃地说:“或许,这就是我们姑娘的命吧,雪雁,你去打点热水来,我要给姑娘换身干净的衣服,不能让她就这样不体面地走。”
雪雁六神无主,只能听从紫鹃的吩咐,跌跌撞撞地跑去准备热水,泪水还在脸上流淌。
此时的潇湘馆,竹影在月光下摇曳,风声渐渐大了,带来一阵阵凉意。
冷风吹过,紫鹃也不由得抱紧了双臂,顺手将门帘拉紧,带着哭腔抱怨:“这风这么冷,明明知道我们姑娘身子弱,最受不了这样的寒气。”
她只说了一句,就停了下来,不想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走到床边,专注地守着自家姑娘。
可怜林黛玉,拥有绝世的美貌,即便如今被病痛折磨得苍白瘦弱,那如兰花般的气质依然掩盖不住她的风华。
可就是这样一位美人,却逃不过一个“情”字的纠缠,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紫鹃看着自家姑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急如焚,竟然跪在床头,对着上天拜了三拜九叩,虔诚地祈求:“求求过路的神灵,可怜可怜我家姑娘吧,她是个好人啊,如果她能渡过这次劫难,我紫鹃愿意一辈子不求医不吃药,只求她能平安。”
为了证明自己的誓言真心实意,紫鹃瞥见了梳妆台上放着的那把林姑娘平日用来裁衣服的小金剪刀。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狠狠地在自己手指上刺了一道,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指尖。
紫鹃高高举起那只流血的手,郑重地说:“如果我违背了这个誓言,就让我的血流尽而死,绝不后悔。”
就在这时,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被一道皎洁的月光撕开了一条裂缝,银白色的光芒穿过厚重的云层,柔和地洒向人间,仿佛在抚慰那些孤寂受伤的心灵。
一切都变得轻柔而缓慢,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像是坠入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原本气息奄奄的林黛玉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追随着那道月光,身体轻盈地飞升而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她一路飞翔,直到来到太虚幻境的边缘,才缓缓停下了脚步,悬浮在半空中。
“绛珠妹妹,绛珠妹妹!”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亲切。
林黛玉正疑惑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来过,听到这声音,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出现在她面前的女子美得让人屏息,虽然林黛玉自知自己的容貌出众,但看到这女子,竟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不过,这女子口中的“绛珠妹妹”又是谁?难道还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林黛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惊艳的准备。
谁知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女子温柔地说:“傻丫头,你看什么呢?你不就是我的绛珠妹妹吗?”
“啊?”林黛玉闻言,惊讶地看向这位温柔可亲的女子,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阵熟悉感,仿佛一切记忆都在这一刻被唤醒。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里是太虚幻境,而她的身世也逐渐清晰——一切都要从那一天说起。
当年,神瑛侍者决定下凡历劫,而刚刚化为人形的绛珠,也就是她自己,执意要跟随下凡,以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
在得到允许后,她托生到苏州林氏家族,成为了如今的林黛玉。
如今,跟随这位仙子步入太虚幻境,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林黛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每一处风景,每一个角落,都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仿佛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千年。
她来到薄命司,拿起了那本记载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判词册子,忍不住问:“三春去后诸芳尽,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当年的贾宝玉也是如此,看完判词后,只觉得词曲哀婉动听,却完全没领会其中的深意。
回到贾府后,宝玉非但没有专心仕途,反而越走越偏,导致如今贾府落得如此祸患。
仙子轻轻将册子放回碧纱橱中,柔声说:“绛珠妹妹,你如今落得如此薄命,难道还不明白原因吗?”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林黛玉五感一片空白,她痛苦地抱住头,过往的记忆开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从她初入贾府的那一刻起,记忆开始清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这个哥哥也觉得分外眼熟。”
“妹妹可有玉?”
“我没有玉,那东西想来是稀罕物,哪能人人都有?”
少年时的宝玉曾因她没有玉,愤怒地摔了自己的通灵宝玉,只为和她一样做个“无玉之人”。
更别提平日里他对她的温情款款,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安喜乐地过下去。
她有林氏家族的遗产,即便宝玉不事生产,她也能护他一生荣华富贵。
毕竟,他们在天上就结下了这份解不开的缘分,不是吗?
2
然而,今天却是宝玉和薛宝钗大婚的日子,而她却因“生病”的借口被困在潇湘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若不是听到隐约传来的乐声,让雪雁去打听,她还不知道今天是宝玉的大喜之日。
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林黛玉依然心痛如绞,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这次,她终于忍不住,将那口心头血呕了出来,染红了床单。
“好了,好了!”一直沉默的仙子见她吐出这口血,终于拍手说:“就是这口血堵在你的心窍,散不出来,才让你白天疲惫不堪,夜里难以入眠。”
“如今你吐出了这口血,身体想必会好转许多,绛珠妹妹,你的身体可算是要大好了。”
仙子顿了顿,笑着说:“既然你已经好转了,不如趁此机会随我去恢复仙籍,留在太虚幻境如何?”
“你素来以诗才闻名,我们这里有几位姐妹,可以陪你吟诗作对,解闷逗趣,日子定然过得逍遥快活。”
仙子语气谦和,态度温和,让早年丧母的林黛玉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温柔纤弱的母亲。
“不,我不能留下!”林黛玉坚定地说:“林氏的财产被贾府吞没,还有我的丫头紫鹃,若不是她以血起誓,我哪能这么快恢复清明?”
“绛珠妹妹,你这是为何?”仙子有些疑惑。
她想起上次受宁荣二府两位国公的托付,本该接林黛玉的生魂,却误接了贾宝玉来太虚幻境受一番声色教育,还献上了自己的妹妹警幻仙子。
原本以为宝玉回去后会痛改前非,专心于孔孟之道,学会待人接物,提升自己的能力,至少能在危险来临时保护未来的妻子。
谁知那块顽石毫无改变,性格软弱无能,让林黛玉的香魂无处安放。
若她不是绛珠仙子转世,只怕早已在奈何桥上喝下了那碗苦涩的孟婆汤。
孟婆汤虽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但生前受的痛苦却无法抹去,那些委屈又怎是一碗汤能补偿的?
警幻仙子心中有愧,觉得若能补偿绛珠妹妹一二,也是应当的。
“为何?”林黛玉歪着头,坚定地说:“为了我林氏的财产,为了我可怜的丫头紫鹃,更为了我林黛玉自己,不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嗯,绛珠妹妹,你只要注册仙籍,就能留在这里生活,哪里会死?”仙子劝道。
“你生前是三生石旁天生天养的仙草,那三生石哪能长出草来,可你偏偏长出来了,当年这在天宫可是件稀奇事,大家都觉得你珍贵无比。”
“你下凡不过是为了报恩,如今恩已报完,就该重回仙籍,做回那独一无二的绛珠仙子,不必再谈生死之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姐姐!”林黛玉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仙子误解了她的意思。
她连忙说:“我想重新回到人间,拿回属于我的生活!”
“什么?”警幻仙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着太虚幻境的悠闲生活不过,为何要回贾府受苦?
“这不是报恩,也没理由啊!”仙子有些慌张,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凡人下凡,无非是为了报恩或享受红尘生活,回来后都老老实实留在离恨天,从未有人要求第二次下凡,还是做同一个人。
她疑惑地看着林黛玉,心想:“这绛珠妹妹难道被虐待上瘾了?”
林黛玉微微一笑,说:“姐姐不是说要在这里注册仙籍吗?我如今还没注册,就当是当年你带宝玉上来玩了一趟。”
“如今你悄悄带我到迷津渡口,只要灰伺者不来接我,迷津里的水鬼自然会把我拉下去。”
“你……你全想起来了!”警幻仙子知道她天资聪颖,冰雪聪明,但没想到她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离开太虚幻境的方法都想到了。
“既然你已知晓前因后果,就该明白,你的归宿在离恨天上,而不在红尘的贾府。”
“姐姐,我明白,但我这十几年受尽人间父母之恩,还有外祖母、紫鹃、雪雁,以及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她们对我有恩有义,我还没来得及报答。”
“若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实在愧对绛珠仙子的名号。”
警幻仙子听她说得有理,又不擅辩论,加之心有愧疚,只好依了她,带她来到迷津渡口。
仙子郑重地说:“绛珠妹妹,你这一去,会扰乱一群人的命运。当年你们几人一同下凡,冥冥之中有因果联系。”
“如今你独自重生,必然会引发一系列反应,所以你必须牢记刚才看到的判词,绝不可随意改变她们的命运。”
“否则,一石激起千层浪,带来的后果连我这小小的太虚幻境也无法承受。”
林黛玉连忙点头承诺:“妹妹此去,只管自己的事,拿回财产,保护身边的人,绝不干涉其他人的命运。”
“唉,冤孽啊!”警幻仙子心疼地戳了戳林黛玉的额头,说:“在离恨天你是仙人,到了人间就是凡人,必须遵循人间的规则。”
“即便你受不了想自杀回天庭,也得在原地不断尝试,直到接你的日子到来才能回来。”
“啊?连死都要挑日子吗?”林黛玉听后暗自咋舌。
“当然,不然何谓天道、人道?若让仙人们随意胡来,哪还有秩序可言?”警幻仙子温柔地解释。
“我记住了,姐姐放心,这次我也不是自杀,以后更不会!”林黛玉信誓旦旦地说。
她心系手指流血的紫鹃,急着告别仙子,准备踏入迷津。
“等等!”警幻仙子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一段话,才握着她的手说:“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姐姐,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林黛玉被她的话吓得愣在原地,有些迷茫地问。
“不能确定,但这是我去放春山谴香洞采千红一窟时,偶然听洞中仙子们提起,未必真假。”
“既然你已决定回去,不妨去探查一番。”
交代完后,警幻仙子笑着说:“既然下定决心,就去吧!”她轻轻一推,将林黛玉送入迷津深处。
看着她被迷津拉入,仙子转身吟道:“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身后的迷津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3
“紫鹃,紫鹃,你哭什么呢?”林黛玉的声音从床上响起,带着几分笑意。
“我在哭我们家姑娘,她那么美丽可亲,可命运为何如此多舛?老天怎么不长眼,让这么好的人受苦……”一提到自家姑娘,紫鹃又泣不成声。
“好了,紫鹃,我已经缓过来了,给我端杯水来。”林黛玉被这个傻丫头逗笑了。
她平日只觉得紫鹃细心忠诚,事事为她着想,没想到还有这么呆萌的一面。
“啊,姑娘,您……您……”紫鹃抬头一看,林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和刚才气息奄奄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惊喜万分,却又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揉着眼睛喊:“雪雁,快进来瞧瞧!”
“傻丫头!”林黛玉刚醒,身体还虚弱,但做些简单的事还是可以的。
她强撑着拉过紫鹃还在流血的手,拿过枕边的丝帕,不顾紫鹃挣扎,硬给她包好,说:“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流血不疼吗?”
“不是不疼,是当时没感觉。”紫鹃被林姑娘的亲密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大观园里,谁都知道她是林姑娘最亲近的丫头,可也没亲近到让姑娘亲自帮她包扎的程度。
这些活儿向来是下人做的,可林姑娘却做得熟练,紫鹃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指,忍不住说:“姑娘,这包得跟端午节的粽子似的。”
“是吗?我还没给别人包过,第一次包成这样,应该算不错了吧?”林黛玉一如既往地傲娇,哪肯认输。
“这才是我家姑娘!”紫鹃被她怼了一句,才觉得这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笑着说:“刚才姑娘可把我吓坏了。”
林黛玉倚在床头,还没来得及调侃紫鹃,就听见一声尖叫:“姑娘!”一团粉红色的身影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
雪雁不顾林黛玉被吵得揉耳朵的不适,尖着嗓子语无伦次地说:“我们姑娘这是回光返照吗?”
“雪雁,你胡说什么!”门口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屋里的主仆三人抬头一看,掀帘进来的是孀居的李纨。
今晚是宝玉和宝钗大婚的日子,家中长辈本该到场,但李纨因孀居身份,王夫人怕她影响新人气运,便让她留在稻香村。
当林黛玉昏迷时,紫鹃一个没见过大事的丫头,只想着找个能依靠的主心骨。
可林姑娘从苏州带来的李嬷嬷见姑娘这样,早已躲在一旁嚎啕大哭,哪有余力帮紫鹃。
紫鹃无奈之下,想起李纨,便去稻香村请了她。
李纨平日就心疼林黛玉,怜惜她小小年纪孤身在贾府长大,即便有老太太疼爱,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对于宝玉娶亲一事,李纨本就不赞成,可作为儿媳,她哪能动摇婆婆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糊弄。
当紫鹃说林姑娘不行了,李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立即跟着紫鹃赶来。
当时黛玉昏迷未醒,李纨心想应该还有些时间,便让紫鹃准备热水和换洗衣服。
她叮嘱完后,因稻香村传来消息说贾兰独自在家哭闹,她才匆匆回去处理,承诺处理完就立刻回来。
如今贾兰安顿好,她又急忙赶回潇湘馆,一路上还担心紫鹃没处理好林姑娘的后事。
听到雪雁那句不懂事的“回光返照”,李纨忍不住出声阻止。
可一掀帘子,看到主仆三人齐齐地看着自己,她愣住了。
4
“林丫头,你不是……你不是……”李纨看着床上睁着大眼睛的林黛玉,惊讶得说不出话。
她揉了揉眼睛,又掀开帘子往外看,确认这里的确是潇湘馆。
若不是刚见过林黛玉病弱的模样,如今这生机勃勃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林黛玉看着欲言又止的大嫂子,心里暗笑,果然如警幻仙子所说,死而复生对凡人来说太难理解。
她以为的惊喜,对别人可能是惊吓。
但既然选择了重生,就得硬着头皮活下去,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她看了看身旁呆若木鸡的两个丫头,无奈地说:“大嫂子,是我,我没死。到了阎王那儿,他不收我,我也没办法,只好回来了。难道我回来错了吗?”
作为爱哭的林黛玉,眼泪说来就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楚楚可怜。
“不哭,不哭!”林黛玉的哭声向来有杀伤力,上次哭时,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愣住了,纷纷飞走。
李纨的母性被彻底激发,顾不得事情合理与否,快步走到床边,将黛玉抱在怀里说:“你这丫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林黛玉缩在大嫂子怀里,觉得重生不难,难的是未来要面对的困境。
“你这丫头,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总算回来了,让大嫂子好好看看,你可都好好的?”李纨抱着黛玉,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刚才她还气息微弱,如今虽仍有些娇弱,但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
李纨心中欢喜,让紫鹃拉来凳子,坐在黛玉对面说:“你那燕窝应该还在银舀子里熬着,我让雪雁给你端来。这东西最补气血,你刚醒,吃这个最好。”
“那就听大嫂子的,您让我吃啥我就吃啥。”林黛玉靠在李纨身上,撒娇地说。
“这孩子,又撒娇了,真是让人看着就心疼。”李纨被她的撒娇逗得心软,摸着她的脸说:“瞧这小模样,得吃多少燕窝才能补回来?不过贾府家大业大,也不差你这点燕窝。”
紫鹃头一次听大少奶奶暗讽贾府,知道这话不该下人听,悄悄拉了跪在地上的雪雁一把,将她带出去。
“去给林姑娘把燕窝端来,快去!”紫鹃让兴奋的雪雁去端燕窝,也想让她冷静一下。
如今林姑娘渡过难关,潇湘馆有了主心骨,日子才能好起来。
雪雁端来燕窝,李纨笑着说:“来,我来喂我们林姑娘。”她拿起调羹,挑了些燕窝,喂到黛玉嘴里。
“多吃几口,这样才能养出精气神,让人看着也高兴。”李纨温柔地说。
林黛玉掩嘴笑着点头,大嫂子亲自喂,她哪敢不吃。
“紫鹃,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怎么不去屋里伺候姑娘?”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林黛玉眼珠一转,看了李纨一眼,轻轻推开燕窝,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半张脸。
李纨会意一笑,把调羹递给雪雁,使眼色让她出去,还帮黛玉把被角理好。
门外那人在紫鹃面前摆了一通架子,不等她解释,就掀开帘子,急匆匆走进来。
“哟,这不是大奶奶吗?”那人一进门就看到端坐床前的李纨,赶紧说:“是我眼拙,没看到奶奶在这儿,该打,该打!”
“林之孝家的,你来这儿干嘛?前面不是忙得很吗?”李纨不为所动,依然微笑着问。
“我就是来看林姑娘一眼。”林之孝家的说着,朝李纨身后的床上随意瞥了一眼。
“既然看过了,就走吧,林丫头现在需要安静。”李纨替黛玉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低头说,没看林之孝家的。
“走是要走的,不过走之前得借紫鹃姑娘一用。”林之孝家的赶紧说,既然大奶奶在这,直接跟她说,省得跟紫鹃那死心眼的丫头费口舌。
“林丫头现在这样,紫鹃这时候走不合适。你说,是谁让你来借紫鹃的?”李纨心头一惊,若黛玉没醒,临死还要受这侮辱,真是人未走,茶先凉。
“这……不过是上面的人的意思,我就是个跑腿的,还请大奶奶行个方便。”林之孝家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是什么屁话!”李纨正要高声骂回去,袖子被扯了一下。
她偷瞄床上的林黛玉,见她睁开一条眼缝,朝雪雁方向看了一眼,又扯了下袖子。
“这鬼灵精!”李纨暗笑。
今晚的潇湘馆注定热闹。
5
林之孝家的还没走,平儿也急匆匆赶来,虽说如今贾府不如当年盛况,但平儿作为二奶奶的红人,林之孝家的见她比见李纨还怕。
不等平儿开口,林之孝家的就抢着把来意说了个遍。
平儿和紫鹃交好,知道紫鹃今晚就算死也不会跟林之孝家的走。
况且有大奶奶在这,还有林姑娘平日的情谊,她犹豫半天,才陪笑对李纨说:“大少奶奶,您看这事咋办?”
“咋办?你们这些当家人都处理不好,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说啥?现在这情况,哪能离得了紫鹃?”李纨平静地说。
“是,大奶奶说得对。”平儿陪笑说。
她看了眼急得团团转的林之孝家的,说:“要不让雪雁去吧,紫鹃在这儿用得更多。”
林之孝家的只想赶紧交差,雪雁也行,便说:“那雪雁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李纨给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低头说:“好。”便跟着林之孝家的走了。
“你这时候来干嘛,平儿?”李纨问。
“来看林姑娘一眼。前面现在不忙,我们二奶奶惦记林姑娘,趁这空让我赶紧来看看。现在还得赶回去跟二奶奶说一声。”平儿带着哭腔说。
她看着被子里盖着半张脸的林姑娘,心里难过,拉着李纨的手说:“我们二奶奶也觉得今天的事不妥,可又能咋办?”
李纨明白,如今贾府只怕连老太太也无力回天。
即便老太太再疼外孙女,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太君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更别说你我。平儿,这儿有我,你去忙吧。”李纨说。
待平儿的脚步声远去,林黛玉一把掀开被子,喘着气说:“憋死我了!”
“你这丫头,心里打啥鬼主意?为啥让她们把雪雁借走?他们趁宝玉糊涂办这事,你不阻止,还推波助澜,这是啥道理?”李纨生气地松开抱黛玉的手。
她气鼓鼓地坐到凳子上,实在想不通这丫头的精巧心思。
“大嫂子,您最疼我,咋不听我解释?”林黛玉撒娇地说。
她这撒娇谁能抵挡?李纨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翘鼻,说:“你最好给我个合理解释,不然我不依你!”
“如今外祖母因我身体不好,已经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只怕她身体也不如从前了。”林黛玉一开口就觉得自己以前活得太自我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病着,七窍玲珑心也只顾自己,哪有精力管别人。
如今在幻境走了一遭,身体舒爽,有了好身体,才有傲娇的资本。
刚醒来就遇到这堆糟心事,本想处理完那件事再管其他,可既然醒了,还是先处理警幻仙子交代的事更方便。
找人总是简单的事,可她夸下海口要保护老太太和园子里的姐妹。
明知难,也得迎难而上。
林黛玉叹气说:“如今老太太在喜堂上,怕是如坐针毡。”
“可不是?你不知道老太太多疼你,如今却被当佛堂里不会说话的菩萨,由着他们摆布。”李纨提到老太太就有些不平。
她嫁进来后,老太太从没薄待她,月钱、租金她总是头一份。
如今眼睁睁看着老太太被欺负,她却毫无办法。
“不过,眼前这林丫头,昨晚那么大的坎儿都过了,说不定有啥办法。”李纨心想。
“大嫂子,我知道您的心思,我不是在想办法吗?”林黛玉被她热切的眼神看得有些不适。
“林丫头,你鬼主意最多,咋现在没辙了?”李纨急了,宝玉都要跟别人成亲了,她咋不急?
“大嫂子,若我是宝姐姐,今天做新娘,就只想着好好当新娘。”林黛玉有主意,但宝姐姐是无辜的。
自古婚姻都由父母做主,宝姐姐嫁不嫁都由不得她。
何况她母亲和哥哥都在,哪轮得到她做主。
林黛玉拉着李纨的手说:“该做的事总得做,对吧,大嫂子?”
“对!”李纨笑着回应。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6
此时,梨香院内,薛宝钗一身大红嫁衣,低着头,心中却没多少为人妇的喜悦。
尘埃落定,她终于嫁给宝玉,可为何心底如此空落,仿佛得到了什么,却失去了更多。
她抬头看到雪雁走进来,眼中的落寞更深。
这就是她喜欢的吗?喜欢到连出嫁都要用别人的丫头来代替?
“李代桃僵”,难道就是为今天这荒唐场面造的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年她曾在宝玉面前大谈佛经,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上有父母作保,中有从小的情谊,下有贾府的威严,更何况作为皇商,地位上吃了多少苦。
当初进京是为入宫,可谁知皇商再有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一个官家女子轻而易举就抢走了她的位置。
哥哥在外结交权贵,也不过想让她高嫁。
可惜哥哥不争气,科举毫无进展,倒是花钱一流。
眼看娘家无望,宝钗也无力回天。
而林黛玉,出身清贵,父亲是探花郎,母亲是荣国府大小姐,才养出她那清高孤傲的性子。
可清高又有什么用?如今还不是我嫁给了宝玉?
她家道中落,寄居贾府,哪家勋贵子弟会娶她?
即便才高八斗,姿色过人,怕也有“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时候。
“姑娘,吉时到了,接亲的人来了,咱们该过去了。”莺儿的声音打断宝钗的沉思。
“那她呢?”宝钗看了眼角落里手足无措的雪雁。
“到了新房那边就换她过来,现在让她跟在后面就行。”莺儿一边说,一边给宝钗盖上红盖头。
她扶着宝钗走出梨香院大门。
本该由薛姨妈送亲,可因宝玉姐姐刚过世,婚期又在服丧期间,一切从简。
王夫人觉得太简陋,对不住妹妹,才从贾府小戏班里挑了些模样好、能干的丫头,提着宫灯,有的还能上台唱两句。
这是贾府的大喜日子,怎能不热闹?王夫人兴致高涨,竟把国法家法抛诸脑后。
站在梨香院不远处,林黛玉看着这荒唐的一切,摇头对紫鹃说:“值得吗?在这夜色里悄悄出嫁?”
紫鹃诚恳地说:“我不知道,姑娘,您来这儿干嘛?您刚醒,大奶奶都不让您出来,您还非要来。”
她不明白姑娘的心思,但总得陪着,姑娘的平安才是她最在意的。
“自然有我的用意。”林黛玉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紧靠自己的紫鹃,迎着她关切的目光,温柔一笑。
紫鹃点点头,心安了些,或许死里逃生后的姑娘,的确和从前不同。
主仆二人在梨香院门口的梨花树下站着,如今梨花已谢,满树小梨子。
“雨打梨花深闭门时来过这儿,如今已是梨子满树,时光易逝,就在这一开一结间。”林黛玉抬头看着树叶间的小梨子,暗自感慨。
那日填《柳絮词》,宝姐姐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只觉豪气干云,有李白仗剑走天涯的气势。
她还觉得自己词填得太悲,如今看来,这风借得太费力了。
用女子婚姻换青云直上的机会,是否值得?
夜色渐浓,秋夜微凉,林黛玉的心却更冷。
7
她无意识地轻抚手臂,遥望夜空中最亮的星光,伸手,星光从指缝间滑过,洒落无尽夜色。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中秋连词的场景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事已至此,林黛玉收起思绪,专注地看着梨香院门口的寥寥数人。
“来了,姑娘,接亲的人来了!”眼尖的紫鹃扶着黛玉的手臂,低声提醒。
“是那些提着宫灯的人吗?”不远处,几个提灯的女子缓缓走来,林黛玉细看,竟是学戏的几个女孩。
“国孝期间,还自以为聪明瞒天过海,擅自成婚本就不对,还用这些礼数。大舅舅不管家,任由他们胡来吗?”林黛玉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屑。
红色宫灯在夜色中刺眼,更刺痛她的是,贾府竟如此大胆,连国法都轻视。
如今的贾府自然不比当年盛况,可“船烂仍有三千钉”,若谨小慎微,仍能保住宁荣二府的体面。
可今日看来,荣国府的人早已没了这心思。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承平日久,连基本的礼教都忘了。”林黛玉虽见排场小了,但意义不变,忍不住低语。
“这不行吗?姑娘,我看已经缩减了排场。宝姑娘这样出嫁,怪委屈的。”紫鹃不解,只觉得皇商之女如此低调出嫁,太过寒酸。
比起迎春二姑娘出嫁,这排场差远了。
“有所求,必有所失。宝姐姐想得很清楚,可作为妹妹,我总得跟她说句话才甘心。”林黛玉坚定地说。
秋夜,宝姐姐曾让婆子冒雨送来燕窝,只因她说它最养生。
她知道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宝姐姐却独自承担了燕窝的费用。
东西不贵重,但这份情谊难得,宝姐姐从未因她的刻薄而计较,总是大度一笑。
念及她的情谊和今日的作为,林黛玉无论如何都要亲口问她一句。
在树下站了许久,紫鹃担心地问:“姑娘,累了吧?要不咱们进去?”
“不必,就在这儿。今晚我是不速之客,若现在进去,怕宝姐姐的妆都要花了。”林黛玉淡淡地说。
平日站一会儿就心累,可自从吐出那口血,她感觉舒服许多。
站在这儿不仅不累,内心还有种期待,身体甚至微微发热。
“好吧,姑娘若不舒服,咱们立刻回去,不急这一刻。这是大奶奶说的。”紫鹃搬出李纨,才算师出有名。
“我答应你。”林黛玉微笑着点头,说:“好好看着门口,人进去一会儿了,宝姐姐该出来了。你听……”
夜里安静,连树叶落地都清晰可闻,更别提梨香院里裙摆摩擦的窸窣声。
贾府规矩多,人多时越安静肃穆,今日接亲也是如此。
听不到欢声笑语,只有裙摆声,提示里面的人正缓缓走出。
“不用轿子吗?”紫鹃疑惑时,一顶红色芙蓉帐顶的小轿,坠着七彩流苏,已被几个婆子抬到梨香院门口。
“怎能让新娘子走路?瞧,轿子来了。不过这明显不是喜轿的规制。”林黛玉冷笑。
“姑娘,这本来就是瞒人的,哪会用正经喜轿?能敷衍就敷衍。”紫鹃无奈地说。
“连平日出门进香都不用这么简陋的轿子。”林黛玉摇头。
紫鹃笑着说:“幸好不是我们姑娘。”
“幸好不是我。若是我,哪能咽下这口气?用姨奶奶的轿子接我,宁可不嫁,也不上这轿子!”林黛玉傲然说。
紫鹃知道自家姑娘说到做到,笑着说:“姑娘,您连王爷的礼物都扔了,不坐这轿子我信。”
“你就贫!”被提起往事,林黛玉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宝玉得了好东西,总想着她,连路人给的一串珠子都要让她先挑。
可她浅笑,宝玉也记得探春的小玩意、宝钗的红麝香珠串、晴雯爱的豆腐皮包子,从没落下谁。
只是心只有一个,怎能装下这么多人,盛下无数泪水?
“姑娘,宝姑娘出来了!”紫鹃没她家姑娘那么多心思,专注听门内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门口站着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子,围着盖红盖头的宝姑娘,站在轿子前。
几个提宫灯的女子围着,林黛玉看得更清楚。
眼看宝姐姐要被莺儿扶上轿子,林黛玉轻喝:“宝姐姐,留步!”
她从夜色中走出,拦在轿子前,月白衣衫,袅娜婷立。
“林姑娘?”莺儿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子。
前些日子不是说林姑娘病重吗?怎会如此生机勃勃?
“林姑娘!”雪雁兴奋地喊,刚才她被借来,心忧姑娘身子,如今见她安好,才放下心。
她越过人群,站到林姑娘身旁,低声问紫鹃:“姑娘还好吗?”
紫鹃点头,示意她别多话。
此时,宝钗已揭开红盖头,凤冠霞帔,面如秋水般宁静,眼若水杏般深情,唇如涂朱般艳红。
8
好一朵人间富贵牡丹花!林黛玉心中暗赞。
“姐姐好。”林黛玉说。
“妹妹好。”宝钗回应。
“姐姐今天要嫁哪儿去?平日里姐妹喊得亲热,如今这么大的事,妹妹竟不能参与?”林黛玉语气带刺。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人下不来台。
紫鹃紧捏雪雁的手臂,努力克制替姑娘打圆场的冲动。
躲不过了,薛宝钗暗叹,刚揭盖头时,还以为在梦中,或是初见林黛玉的场景。
她如清新悠远的芙蓉花,空谷幽兰不足以形容,艳若桃李难尽其美。
即便病中,仍是病西施,名副其实的美人。
若她只是妹妹,像宝琴那样乖巧听话,该多好。
可天不遂人愿,如今不仅是妹妹,未来还可能成敌人。
宝钗心中长叹,但面上不露,旁人只觉她雍容大度,谦让不懂事的林姑娘。
她内心的惶恐,谁能知晓?连她自己也不知未来路在何方。
既然选了这条路,又何必抱怨艰辛?
宝钗让众人退后,独自踏出梨香院,站到林黛玉对面,说:“妹妹知道我要嫁人了,特意来看一眼?”
“岂止如此。”林黛玉让紫鹃端来一盏燕窝,说:“这是姐姐给我的燕窝,还有梅花雪片洋糖,我喝着觉得滋补,特意给姐姐送些,让姐姐也补补身子。”
莺儿慌了,忙上前要接燕窝。
“今天我要吃的是莲子、花生、红枣,不是燕窝粥。谢妹妹好意,今日只能辜负了,但心意我领了。”宝钗语气平静。
她眼波流转,潋滟生光,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光芒让林黛玉都有些黯然。
“是我失误了。”林黛玉抬手,紫鹃退回她身后。
“妹妹吃着燕窝好,我以后每日送些来,也不值什么。”宝钗淡然说。
“那怎好每日麻烦姐姐?况且姐姐要到别人家做新妇,哪有空关照我这贾府的小孤女?”林黛玉语气带几分悲凉。
她万没想到,昔日宝姐姐如今都不愿坦诚,还要在这言语交锋中分胜负,实在无趣。
“我嫁的也不是别人家。”宝钗说。
“哦?哪家?妹妹知道吗?熟吗?”林黛玉咄咄逼人。
面对她的逼问,宝钗心知她故意要自己亲口说出嫁给贾宝玉。
虽不知她心思,但宝钗明白,说出的那一刻,她就输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在贾府是公开的秘密,如今嫁给宝玉的不是黛玉,而是她薛宝钗。
这不仅对宝玉是刺激,对不知情的下人也是谈资。
多少流言会在婚礼后,在下人添油加醋中传开。
尤其林黛玉,明知答案,却逼她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将来旁人不会说黛玉无理,只会说她薛宝钗仗势欺人,对孤女恶言相向。
流言的威力在于无中生有,破坏力在于毁掉她辛苦维持的憨厚形象。
“林妹妹,何必如此?等会儿在花厅上,一切不就清楚了?”宝钗眼中光芒渐暗,她有些急了。
没想到气息奄奄的林黛玉能撑到梨香院门口,更没想到她如此清醒。
前几日她还糊涂,莫非真是回光返照?
9
林黛玉微笑着说:“我叫姐姐是姐姐,叫姨妈是妈,把姐姐的妹妹当自己妹妹疼爱,这样的关系,姐姐还觉得要瞒我?”
不错,当日姨妈搂着她说她和宝玉才四角俱全,今晚被黛玉提起,果然是她的风格。
“四角俱全”如毒箭,扎在宝钗心底,拔不出来。
因她心底也觉得,宝玉和黛玉更般配。
论门第,都是功勋之家;论品貌,都是鲜花嫩柳;论学识,二人在绝处总能写出不凡文章。
可宝钗不服,钗于匳内求善价,不过为了一飞冲天。
有何错?不过是各凭手段。
摆脱皇商身份是她此次京城行的最大目的,嫁给宝玉不过是过程。
只要目的达成,过程不重要。
宝钗杏眼微睁,冷冷的光芒让紫鹃一颤,好冷。
“对,林妹妹说得对,我们是姐妹,这消息该我告诉你。”宝钗面色冰冷,语气更冷。
林黛玉想起宝玉寿宴上,宝姐姐抽到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姐姐果真是冷美人。”
她真心赞美:“姐姐果然是冷美人。”
“妹妹不必如此。既然你来问,我便答,我要嫁的是宝玉,妹妹可满意?”
宝钗说完,定定地看着黛玉,脸上悲喜难辨,只有一丝怅然。
藏在心里的秘密,有三分禁忌之乐,如今公之于众,那快乐却不如从前。
这让聪明的宝钗有些迟疑,她唯一期待的是黛玉的反应。
可她失望了,黛玉只是淡淡一笑,周围一切都失了颜色。
黛玉轻启朱唇,柔声说:“我以为姐姐是被迫的,不愿意的。”
“哈哈哈!”宝钗终于忍不住,指着淡然的黛玉大笑道:“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一个女子能决定什么?”
她推开来扶的莺儿,厉声说:“你们在一旁等着,我要和林姑娘把话说清楚!”
莺儿忙退下,带着仆妇站在不远处,垂手而立,不敢多言。
紫鹃和雪雁也识趣地退后几步,但担心大病初愈的黛玉,不敢站太远。
“姐姐不是说清楚了吗?我也得了答案,自然不拦姐姐的良辰美景。”早就知道的答案,非要当事人亲口说,方能痛快。
面对双重背叛,林黛玉强稳住伤心,与其痛哭流涕让人看笑话,不如装作不在意,让时间治愈伤痛。
可宝钗指着她说:“妹妹以为这是答案?你错了,这不是答案!”
“宝姐姐到底想说什么?”被人指着不好受,林黛玉本就心痛,被指到脸上,语气不善。
“我想说什么?好一个不谙世事的林妹妹!你自幼在清贵世家长大,父亲是榜眼,母亲是荣国府大小姐,你生来被捧在心尖上!”
“你哪知商人之女的痛苦?”宝钗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让黛玉措手不及。
“宝姐姐,你胡说什么?我从不觉得商人之女有何不堪!”林黛玉不解。
“你当然不觉得,你没体会过!士农工商,商人最底层,总是被你们世家瞧不起。你以为我不知道贾府人背地里叫我哥哥薛大傻子?”
“不论他花多少钱,在你们眼里,他就是个傻子!”宝钗指着黛玉,踉跄后退,捂着胸口摇头。
“在你们眼里,我们只有铜臭。不管我读多少书,多贤惠,老太太宁选宝琴也不会选我!”
“宝姐姐!”宝钗言语放肆,林黛玉高声喝止,叫来莺儿扶住泪眼盈睫的宝钗。
“姐姐,你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但不该用别人血来暖你的心。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今日我来……”
林黛玉迟疑,摇头说:“既然你愿意嫁,就嫁吧。只要你过得去,旁人能说什么?莺儿,还不扶你家姑娘上轿,误了吉时你可要挨板子!”
宝钗被黛玉的举动惊呆,她以为这样的言语会让黛玉痛哭流涕,至少不会如此冷静。
这黛玉是谁?不仅是宝钗的疑问,也是当夜所有见证者的疑问。
她们听着这场争吵,眼看宝钗被莺儿塞进轿子,也见黛玉让雪雁跟上迎亲队伍。
她们更记住黛玉的话:“今日是我和宝二奶奶的争执,说清楚就好。若有人拿这话乱嚼舌根,抓乖卖巧,怕琏二奶奶饶不了你们!”
在贾府待久了,谁不知琏二奶奶和宝姑娘的关系?一个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一个是亲姐姐的女儿,亲上加亲。
如今琏二奶奶管着贾府银钱进出,仆人的生死都在她手里。
若有人敢拿宝姑娘的事乱说,琏二奶奶不会放过。
众人深知她的手段,忙表态:“我们啥也不知道,不敢胡说,也不知说啥!”
“既然如此,走吧。”林黛玉拉着紫鹃退后几步,默默看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
“小姐,我们回去。”队伍转过弯,融入夜色,紫鹃才扶着黛玉要回潇湘馆。
站得久了,林黛玉腿酸,搭着紫鹃的手说:“好,回去。”
紫鹃满腹心事,扶着黛玉缓缓走回潇湘馆,心里的疑问留待以后,此刻只想让大病初愈的姑娘好好休息。
星光送别主仆二人,也照亮轿中默默流泪的宝钗。
自古女儿身,悲喜由他人。
在雪雁搀扶下,宝钗木然下轿,走向红云一片的喜堂。
耳边是笑语和吉祥祝福,让她感受到一丝新婚喜悦。
她以为拜堂时宝玉会闹,谁知他听话,不仅顺利完成仪式,还不像丢玉时那般痴傻。
今日宝玉的表现让王夫人得意,果然冲喜是对的。
她愈发怜爱宝钗,觉得娘家人能分忧。
这场婚事办得漂亮,王夫人看旁人的眼神都带着得意。
贾政也在场,见独子今日正常许多,不似往日痴傻,心中高兴。
他对王夫人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许。
只有贾母坐在高凳上,无喜无悲,接受新人行礼。
当着一屋子宾客,她只能说:“事已至此,只望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
众人都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但忌惮王夫人的威压,不敢多言,只附和:“成了婚就是大人,定要好好生活。”
“老太太多虑了。宝二爷如今成婚,不是孩子性子,定会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为荣国公争光!”
“是,是!”众人附和。
贾母手一挥,止住喧哗,低头看跪得端正的宝玉,问:“宝玉,你可开心?”
“老祖宗,孙儿自然开心!”
贾府变故后,宝玉精神大不如前,唯有今日与林妹妹成婚,是他平生最大快事。
多年心愿一朝成真,喜悦自不必说。
他精神好了许多,不仅一扫倦怠,还神采奕奕。
虽底子虚弱,但应付婚礼绰绰有余。
老祖宗的问题有些怪,但宝玉转念一想,林妹妹是她心尖上的人,如今亲上加亲,她怕自己亏待妹妹,才有此问。
他说完开心,仍不满足,当着众人面,深情地看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说:“我的心早就给了妹妹,如今妹妹来了,我的心才算拿回来。”
红盖头下的身影微颤,很快稳住。
10
宝玉笑了笑,凑近新娘耳边低语:“妹妹还记得当日的话吗?”
“宝二爷!”袭人深知当日首尾,被王夫人安排全程照看宝玉,怕他言语冲撞新娘。
听他提园子里的事,袭人脸都白了,顾不得老太太在堂上,喊住宝玉,在他耳边低声说:“妹妹脸皮薄,你有话回屋不能说?偏要这时候惹她生气?”
“对!”宝玉忙挪开,轻拍嘴说:“是我胡说了,姐姐提醒得好。”
袭人松口气,退到他身后。
贾母冷眼旁观,哪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一的外孙女生死未卜,却要在这儿陪着演戏。
贾母神色悲凉,堂堂荣国府竟落得如此地步,不知荣国公在天上喝这杯喜酒可开心?
鸳鸯给王熙凤使眼色,悄悄指了指疲惫的老太太。
王熙凤立刻点头,上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好日子,怎能一直跪着?来来,把新人送到洞房,咱们才好喝酒取乐,不然新人站旁边,咱们放不开,对吧?”
在一阵热闹中,几个大丫头拉起新人,往新房送。
袭人眼尖,见雪雁想躲,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拖着往花团锦簇的新房走。
她轻轻推雪雁到薛姑娘身旁,盯着她,让她守好本分。
从未受这待遇的雪雁心中害怕,看了袭人一眼,不敢多言。
她老实站在薛姑娘身旁,心想:“宝玉以为娶的是林姑娘,等揭盖头发现是宝姑娘,可怎么办?”
她打定主意,要看宝玉表现,是否真如他所说对林姑娘痴心。
莺儿见宝玉在一旁喜不自胜,抓耳挠腮,想起宝姑娘在梨香院的嘱咐。
她拉开雪雁,让人送走她后,对袭人说:“我们姑娘说了,从进新房起,他们就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一切要恢复最初。”
“可我们二爷有些痴病,若揭盖头有个闪失,我们当不起啊,莺儿。”袭人想拉住雪雁,又不敢动。
新二奶奶不发话,下人哪敢擅自做主?
“我们姑娘说了,万事有她。袭人姐姐别多想,赶紧请宝二爷过来。”莺儿推了袭人一把。
袭人只得陪笑,走到外间,对兴奋得转圈的宝玉说:“给二爷道喜,二奶奶安置好了,就等您揭盖头,这婚事才算圆满。”
宝玉早等得不耐烦,听袭人催促,抬脚进新房,看到喜床上红衣凤冠的新娘,心头窃喜。
他想揭盖头,又怕唐突妹妹,内心催促让他忍不住伸手。
“宝玉,你犹豫啥?赶紧揭!”袭人怕夜长梦多,从后推了他一把。
宝玉刚恢复的身体哪经得住这一推,趔趄着扑向端坐的新娘。
他怕压坏林妹妹,跌倒瞬间想抓床帐,用蚊帐缓解冲力。
布置新房时,王夫人挑了许多床帐都不满意,不是嫌俗气,就是嫌匠气,或材质差、做工粗。
唯有这顶红纱满喜床帐让她满意,喜庆又寓意多子多福,立刻用来装饰新房。
轻纱飘逸豪气,带点仙气,唯独不牢固。
别说人扯,猫爪子一抓都能变鸡毛掸子。
这娇嫩纱帐哪承受得住宝玉的重量?
被他连扯带拉,哗啦啦裹着掉落。
丫头们只见宝二爷扑到宝二奶奶怀里,小小蚊帐承受不住重量,支撑的细横梁折断,尖锐一头眼看要刺入宝玉身体。
宝钗从盖头下看到倒下的身影,担心宝玉身体,情急拉下红盖头。
在宝玉惊慌目光下,她看到床顶的危险,无处躲避,仍用尽全力推开宝玉,挺身接住尖锐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