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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很难再找到对方了

洗衣店女老板小郭笑意盈盈走进我的皮革护理店,同行冤家试探合作。一只洗坏的古琦包,串起手艺人的尊严与互助,却在春天悄然消散

洗衣店女老板小郭笑意盈盈走进我的皮革护理店,同行冤家试探合作。一只洗坏的古琦包,串起手艺人的尊严与互助,却在春天悄然消散。

1,

暮春的气息裹着洗涤剂的清香。我正站在店里,埋着头哼哧哼哧地洗鞋时,忽觉眼前光线一暗,转过头来一望,原来是我们这条街上开洗衣店的小郭,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我的店门口。

她推开了玻璃移门,腕间的玉镯与玻璃碰了碰,一阵清越的叮当声里像是藏着三分试探。然后,她走了进来。

不待我招呼一声“你好”,她便抢先开了口:“孙老板啊,一大早就忙起来了,生意不错嘛!”

我攥着鞋刷的手紧了紧。事实上,我和她并不熟。岂止是不熟,我们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冤家”。因为同行在一条街上讨生活,就必然是一对“冤家”。

小郭的洗衣店除了清洗衣服之外,还兼做皮革护理的活儿,而且做的都是一些高端的活儿,譬如高档皮衣皮草的护理,奢侈品皮具皮包的护理等等。总而言之,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竞争对手,把我这个专业皮革护理店的生意抢去了不少。

因此,我根本没有料想到她会主动跑过来找我,便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只得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马马虎虎吧。”然后,我便埋下头来继续干我的活儿。

她倒是一个“自来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或者愿不愿意听,便开始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兀自说个不停。

后来,我总算弄清楚她的来意了:她是想把她店里接到的那些洗鞋、修鞋等诸如此类低端的活儿都交给我来做,然后再贴补给我一笔加工费。

她说有许多顾客到她店里洗衣服时,总会同时带来一大包脏兮兮的鞋子,让她帮着一起处理。可她嫌那些鞋子太脏,清洗、护理起来极其麻烦,费工费时,于是想到了我。她说她平常经过我的店门口时,好像看到我什么活儿都干。

末了,她还拿腔拿调地说:“大家都是在同一条街上混饭吃的,理应相互照应一些!……”

听到这儿,我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对她不冷不热地说:“那些脏活儿你如果不想做,完全可以不接嘛。”

我想,既然大家都是在同一条街上混饭吃的,我若是这样不声不响地替她做嫁衣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再说了,她如果不接那些活儿,那些顾客自然会主动跑过来找我的。毕竟我的店和她的店只相隔几十米远,人家只需要一两分钟就能走过来。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说对了,就是那些脏兮兮的鞋子清洗、护理起来的确非常麻烦。譬如清洗一双运动鞋,先把鞋带解下来,再清洗、晾晒、护理,最后还要把鞋带重新系上打好包,整个过程往往需要耗费三到五天的时间。可如此费工费时,却又赚不到什么钱,我只收人家十块钱一双。

事实上,我也曾经提过价,提到十五块钱一双,可有些顾客却不买账了,他们纷纷威胁我说下次不拿过来洗了,自己在家里洗,或者多跑两步路,拿到北边一条街上另一家皮革护理店去洗。我吓了一跳,赶紧恢复了原价。唉!——

小郭自然能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她随即眯缝起双眼,神情狡黠地说:“呵呵,不瞒你讲,我真的是不想接,可不接又没有办法啊,因为那些老顾客都在我的店里办了一张贵宾卡,如果我不接的话,他们就会一直站在我的店里抱怨我,说什么脏衣服你倒是肯接的,脏鞋子你就不肯接了?!……”

靠,我怎么感觉她是在显摆。

她继续说道:“他们光知道抱怨,哪里知道那些脏衣服经过预处理后,我可以直接放在水洗机或者干洗机里一起洗,倒是不费什么工夫。可那些脏鞋子却不能放在一起洗,一旦放在一起洗,就会很容易造成洇色、掉色、串色等等问题,只能像你这样一双一双地单独洗,太费工夫了!……”

她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涉嫌卖弄的内行话,忽然拿起一双我刚刚洗好的、正放在架子上晾晒的高帮绒面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了一番后,一惊一乍地说:“咦,这双绒面鞋你洗得蛮干净的。对了,孙老板,你用的是哪一家公司的化工材料?”

我本不愿意多说,只好一阵支支吾吾;但实在架不住她那满脸的笑意直冲冲地紧逼过来,最终,我不得不把那瓶藏在柜台下面的洗涤剂掏出来,递给了她。

她接到手一看,马上牛皮哄哄地说:“噢,原来是这一家公司啊。不瞒你讲,我以前也用过这家公司的洗涤剂,但有一次,却把一双艳紫色的绒面鞋洗掉色了,用喷枪重新喷了这家公司的颜料后,效果也不好,看上去既不透明也不自然,而且摸上去既生涩又僵硬,一点也没有那种绒面所特有的丝滑感。最后,我不得不赔了一双新鞋给人家顾客。从此,我就再也不用这家公司的化工材料了。”

她停顿了一下,见我一直没有搭腔,便继续说道:“孙老板啊,我可得提醒你一声,你用的时候务必要当心!不瞒你讲,我现在用的是北京一家公司的化工材料,用下来效果蛮好的,比你这家好多了。你要用的话,我可以把那家公司一个销售员的手机号码找给你……”

她倒是一点也不藏不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我对此兴趣不大,因为我这个皮革护理店才开张没几个月,化工材料什么的都是刚接触,刚上手,真的不是太懂。而且我在马师傅那儿学手艺时,用的就是这家公司的化工材料,但好像也没听到马师傅说有什么问题。

或许,那都是她自己使用不当造成的亦未可知。又或许,等我将来积累了一定的使用经验后,再调换也不迟。毕竟我店里还存放着好几箱这家公司的化工材料,一箱就要好几百块钱呢,不用掉实在是太浪费了。

因此我对她说:“谢谢哦,我暂时还不需要,等我把店里的这几箱化工材料用完了再说吧。”

小郭见我不大热心,便撇了撇嘴,好像还想就此劝我几句,但最终还是转换了话题。

后来,她开始问我老家是哪儿的?来南州这儿有多少年了?有没有买上房子?结婚了吗?小孩多大了?……

她问一句,我便如实地回答一句。

2,

事实上,每天都有顾客到我店里来修鞋时会问此类问题,我均如实回答。

我觉得既然人家开口问了,我就应该实话实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再说了,人家也只是在等我修鞋时觉得无聊,没话找点话讲讲,以打发一下时间而已。

可有一次,我忽然心血来潮,故意撒了个谎,说我来南州这儿已有十几年了,却既没有买上房子,也没有结上婚,更甭提有小孩了,几乎什么都没有!……

于是,那个顾客便一通感慨,说什么现在的房价太贵了,一个像我这样开小店的人要混到何年何月才能买到一套市中心的房子?!而没有房子,又有哪个女孩会看中像我这样的人?!……

末了,他唾沫星子直飞,开始可着劲儿地吹嘘他儿子是一个什么单位的领导,已在南州市中心的这里那里买了好几套房子,而且都出租给那些在大公司工作的白领住了。

我听了,无言以对,只暗暗后悔在这个势利眼的老头儿面前刻意贬损了自己。

那一天,小郭还特地向我打听那家专门做鞋料批发的店开在哪里?

我想了想,也如实地告诉了她。我觉得就算我不告诉她,她也很快就能从我们的同行那儿打听到的。既然如此,那么好人还是由我来做吧。

那家鞋料批发店就开在我们这条桂花街东边尽头的一个小区里。除了各类鞋料的批发,那家店还同时承接皮鞋换底、鞋底加掌、上色翻新等等各类加工活儿。很显然,小郭以后若是再接到类似的活儿,就可以拿到那里去加工了。

不过,那样一来,她的各项收费势必要远远高过我的了。所以,我根本不怕活儿被她抢走。毕竟我已深深领教过我们桂花苑小区那些顾客的脾气了,他们为了区区五块钱的优惠,就能一口气跑到几里开外的另一条街上去。何况我的店和她的店只相隔几十米远。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每天在店里忙忙碌碌、不停干活的时候,那些整天在我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又不是盲人。我对我的洗鞋、修鞋技术还是蛮有信心的。

事实上,这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手艺活儿,根本没有什么深文奥义、特别难上手的地方。你只要脑子不算太笨,而且天天有活干,技艺自然就会日臻熟练,日益得心应手。这么说吧,所谓目无全牛,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说起来,我的洗鞋、修鞋手艺,就是跟那家鞋料批发店的老板马师傅学的。

我在那儿坐在马师傅旁边学手艺时,老是有顾客走进店里,瞧了我几眼后,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嘿嘿,老来学皮匠,不简单啊!”

毫无疑问,除了戏谑之外,他们的语气还一律饱含着讥讽。刚开始时我不免觉得十分难堪,以致心慌意乱,一阵脸红;但后来听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事实上,也不怪那些顾客会大惊小怪,因为我发现,每天开着电动自行车跑过来购买鞋料,或者委托加工的同行中有好几个竟是瘸子,有一个还干脆少了一条腿。而且他们大多数都是其貌不扬,看上去不修边幅,甚至邋里邋遢。

而像我这种看上去体格健壮、气宇轩昂的鞋匠真是难得一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鞋匠中的“极品”。偶尔有顾客问我怎么想起来学修鞋的?我一般都会含糊其词,随便敷衍一句。因为话一旦说起来就长了。

有一次,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头儿腆着个大肚子,叼着一根香烟,端着一只大茶缸,跑过来找马师傅瞎扯。此公嗓门极大,声震一屋,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无事不扯,无人不骂,自以为牛得很。

不过,在论及某位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时,他却明显是谬误百出,竟拿野狐禅当正史解。我便R不住插了一句嘴,小小地纠正了他一下。

没想到,此公却立刻咬牙切齿地反唇相讥道:“你不过是一个修鞋的,能知道多少历史知识呢?!”

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鄙夷,而且闪着火星,仿佛是被炸弹从他的牙齿间炸出来似的。同时,他那两只下眼袋特别浮肿的红眼睛还死死地瞪着我,好像逼迫我非得马上给他认错不可似的。

毫无疑问,如果我再顶他一句,他就要冲上来和我打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尤其是不能吃这种脾气暴躁的老头儿的亏。因为他们一旦打不过你,就会立即气急败坏,甚至气绝身亡,迅速倒在你的面前,让你有理也说不清楚。

于是,我只好强行压下满腔的怒火,且迅速移开目光,不和他对峙,不让他的激动再变本加厉。

后来,我一边埋头干活儿,一边暗暗思忖:靠,修鞋的怎么了,修鞋的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像他这种对历史知识只求一知半解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鞋匠曾经在十九世纪法国大革命中起过重要的作用呢;我们鞋匠是历次参加革命的工人中比例最高的职业。当时,整个欧洲都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当然,一如既往,是鞋匠!”……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修鞋是一门手艺,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工活儿。从本质上讲,我们和那些作家、画家、乐器演奏家什么的都属于同一类人,因为大家都是靠一双手吃饭的。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艺术家创造了精神产品,而我们鞋匠则是恢复、再现了各类皮革制品的尊严和使用价值。这也绝对称得上是一项功德无量的环保事业。要不然,我们地球上的七大洲和四大洋早就脏透了。

等此公气呼呼地走了以后,马师傅见我一直闷闷不乐,便安慰我,说刚才那个老家伙脾气一贯比较急,说话一贯比较冲,叫我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马师傅还说:“他以前做过火车站附近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后来因为受贿被捉进去了。前两年刚放出来。可能是心情一直不太好吧,所以他说话总是像吃了枪药似的。小孙啊,和他这种人说话就是要让着点儿,要不然他说翻脸就翻脸。我们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臭脾气,都让着他!……”

我在马师傅那儿认认真真地学了一个多月,便差不多什么活儿都能上手干了。然后,我又在他那儿购置了一大堆修鞋机器和好几箱化工材料,便堂而皇之地把皮革护理店的招牌挂起来了。

3,

开张几个月以来,我的生意一直还不错,每天七七八八总能接到十几单生意,有洗鞋修鞋的,有洗包修包的,还有洗皮衣、皮衣上色翻新的。

可那些高档皮草什么的,我却还不敢接。因为高档皮草动不动就要几万块钱,甚至十几万块钱一件,一旦被我洗坏了,我一年的纯收入都不够赔偿一件的。

我在马师傅那儿学手艺时,主要学的是一些洗鞋、修鞋和皮具上色翻新的手艺,至于高档皮草什么的根本没碰过,估计连马师傅自己也不会。因此,我们桂花苑小区高档皮草的洗涤生意都被小郭抢去了。当然,我也不是太难过。毕竟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是我自己没有本事,不敢接嘛。

那一天临走之前,小郭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几只挂在架子上晾晒的皮包,然后笑嘻嘻地说她洗包很厉害,很有经验,如果以后我若是有什么洗不干净的包,尽管送过去让她“救治”一下。我也跟着笑了笑,不过未予置评。

我心想,洗包这种活儿我自己还能应付得来,就不劳您这位“乌鸦嘴”的大驾了。

末了,小郭还让我有空到她的店里去玩玩。然后,这个一大早就跑到我店里来喋喋不休的“话唠”终于抬脚走了。我的耳根一下子清净多了。

可没想到,我还真是被这位“乌鸦嘴”给一下子说中了。

没过几天,我接到一只古琦帆布包的清洗生意。洗的时候,我忘记用那种专门的洗涤隔离纸把包口上那道深紫色的真皮镶边给包裹住,结果导致真皮镶边上的颜色全都串到了帆布布面上,形成了一大片非常难看的污渍,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当时,我一边洗,一边头皮发麻,乃至心惊胆跳,因为这只古琦包最起码值五六千块钱,万一洗不好顾客要求我赔偿一只新的,我一个月就全白忙活了。

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用一只防尘布袋裹好古琦包后,悄悄地往小郭的店跑去,希望她能帮我救治一下。

那一天,当我火烧火燎地冲进小郭的店里时,柜台的后面却站着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男人。他正拿着一支笔,在一本台账上勾勾画画,帮顾客做收取衣服的记录。

我问小郭到哪里去了,他便反问我找小郭有什么事。他说他是小郭的老公。

等店里其他顾客都陆续走出去以后,我这才像做贼似的急忙打开防尘布袋,掏出那只古琦包。

我陪着笑脸说:“我是隔壁那个皮革护理店的,这只包被我洗——洗坏了,想请小郭帮忙救——救治一下。”

可小郭的老公接过去只看了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这个串色太厉害了,已经没办法再洗干净了。”末了,他还阴阳怪气地嘲讽我,说如果技术不过关,就不应该接这样的活儿。

很显然,看到一个同行如此悲催,他此刻的心里想必是早已乐开了花。

我不免有些窝火,但也不便于当场发作。于是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包,重新用防尘布袋裹好,然后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店门。

可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那几天,我疯狂地查阅了好多本专业书籍,搜索了好多家专业网站,不遗巨细地记下了一大堆洗涤方法。可最终,非但没有彻底清除古琦包上面的串色,反而弄得更脏更难看了。

就在我无比郁闷且忐忑不安的时候,古琦包的主人悄然找上门来,她笑眯眯地问我洗好了没有,还强调说她明天出差就要用到那只包。我赶紧推脱说明天肯定是来不及了。

她看了看那些挂在架子上晾晒的包,大概是没能从中找出自己的包,便立刻沉下脸来问我是不是洗坏了。我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说如果洗坏了,就要赔偿一只新包给她。我连忙说不会洗坏的、不会洗坏的。

情急之下,我还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编起了故事:“不瞒你讲,我已经把你的包放到我师傅那儿去洗了。我师傅皮革护——护理技术一流,在我们这个行业内算是一个权威!……总之,包你满意!”

这才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在临走之前,她掷地有声地抛下了一句狠话:“我三天以后出差回来,必须要看到那只包!”

这一下,我彻底慌了神。

事实上,我早就到马师傅那儿请教过了,可他翻了几下古琦包后,竟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处理好。然后,他还板下面孔,一本正经地教训我:“小孙啊,你以后接活的时候务必要谨慎,没有把握的活儿千万不要接。因为一旦接下来,就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

唉,现在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同时,我还在网上了解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里开有好些个专业的洗护救治中心,但我打电话过去咨询时,却发现他们救治的费用都特别昂贵,几乎接近新包一半的价格。还有,他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去找小郭帮忙。

这一次,她的老公不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笑意盈盈地站在柜台后面。

我赶紧掏出那只古琦包,心虚不已地辩解道:“你看,我忘——忘记用专门的洗涤隔离纸,裹住这一道真——真皮镶边……”

小郭却一口截断我的话,牙尖嘴利地说:“你裹住也没用!因为这种串色主要是洗涤剂的问题。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叫你要当心的吗?那一家公司的化工材料不行,用起来会掉色,你又不相信。浪费一点怕什么呢?一旦像这样洗坏了,赔偿起来就不是一点了。这个账你不会算吗?!……”

被她好一阵数落,我却丝毫不敢回嘴。等她话锋渐淡时,我连忙插了一句:“那么,你还能救治得好吗?”

她又把古琦包拿到手上,打开那盏洗涤专用的台灯,在灯光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语气笃定地说:“这种串色不要紧的,我可以洗掉的……”

她告诉我,她以前刚开店时也碰到过类似的问题,但后来通过自己慢慢地摸索,终于掌握了一套可以处理此类洇色、掉色、串色等问题的洗涤技巧。

我的一颗心总算落槽归位了。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尽管看上去她的年纪说不定比我还要小几岁呢,但毕竟人家的店开在我的前面,堪堪可称行业前辈。

她还说:“不瞒你讲,我上次到你店里去玩的时候,一看到那几只挂在架子上晾晒的皮包,就觉得你的洗涤技术肯定还不过关,还不到位,因为那几只皮包上的颜色都被你洗得发暗、发沉!……”

她的“话匣子”似乎一旦打开就难以收住。我只好耐着性子,陪着笑脸,一直听下去,还不时谄媚地点点头,像只磕头虫。

4,

后来,眼看着天色已晚,我只得见缝插针地恭维了一句:“幸亏这一次总算是碰到了你!上一次我拿过来时你不在店里,你老公说已经没办法再洗干净了,我当时一听,甭提有多伤心了。”

“他看你是一个同行,当然不会帮你洗了。不瞒你讲,我看你这个人说话还算上路,不鬼鬼祟祟、虚头巴脑的,所以就帮你处理一下。要不然换一个同行进来,我也肯定会那么说的……”

小郭还告诉我,她前两天接到一双皮鞋加前掌的活儿,便去找那个马师傅帮忙加工一下。加工费倒是不多,只收了她五十块钱。不过,她拿回来以后却发现,马师傅用砂轮机打磨鞋掌时竟磨去了一小块鞋头上的漆,她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把那块漆给补上。

她说以后再也不想接这么麻烦的活儿了,就让那些顾客直接去找我,让我也可以多做些生意。

“那么,谢谢你了。对了,加一双前掌,你收人家顾客多少钱?”

“三百块。”

“靠,这么多!我只收人家一百块!”

“你收得这么少,赚不到什么利润,那么请问,你的店还能开得长久吗?……”

又被她啰里啰嗦地数落了一阵,我便匆忙找个借口溜回来了。

过两天,不等我跑过去拿,小郭竟然主动把那只古琦包送了过来。

我捧着那只焕然如新的古琦包,一边啧啧赞叹,一边问她洗衣店开了几年了。她说开了五年了。我又问她有没有专门跑到哪儿去学过。

她眼睛一瞪,张口就说:“当然要去学了!现在哪行哪业想要混到一口饭吃,想要立得住脚,不需要去学习一下专业知识呢?!你如果现在不学,不想缴那一笔学费,那么等把顾客的衣服洗坏的时候,也是要赔偿的,那其实也相当于缴一笔学费!……”

小郭还告诉我,她原先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美容院,生意一直蛮好的。可后来和那个朋友发生了矛盾,她便退出来,开了一家洗衣店。

她又转而问我:“哎,你原先不是开小超市的吗,怎么现在想到开这么一家皮革护理店呢?不瞒你讲,我以前还到你的小超市去买过东西呢。那时候我看你的生意好像没有隔壁那家‘天美小超市’好。所以,我就想做做你的生意……”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那些憋在心底的话:“开小超市既赚不到什么钱,营业时间也特别长,每天晚上打烊以后回到家里想陪儿子玩玩时,他却早就睡着了。总之,投入和产出严重不成比例。后来,我觉得开一家皮革护理店倒是蛮好的,每天只要叮叮咣咣地忙上半天就能把口糊上,剩下的半天时间我还可以胡乱翻翻书……”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秀才’啊。‘秀才’就不应该开这种小店,而应该去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嘛。”

“好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呢?!……”我不禁感慨道。

事实上,我又不是没有出去找过,可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真的不好找。能找到的工作一般都不大好,往往也做不长。小超市关了以后,我曾到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员,但只做了一年多就做不下去了。此后,我又来到桂花街上开了一家皮革护理店。

那一天,我问小郭要收多少钱?她却说:“如果按洗涤事故救治的费用收,那么最起码要收你一两千块钱;如果按普通洗涤的费用收,也最起码要收你三百块钱。不过,我们现在是朋友,就算了!”

“那怎么行呢?!”

当我把三张百元大钞递给她时,她却一再拒收。

没有办法,我只好请她去吃了一顿晚饭。去小饭店时,我叫她顺便也把她老公一起喊上。但她并没有打电话,而是一口咬定她老公正在外面忙着呢,肯定没空过来吃晚饭。

我心想,她老公的应酬那么多,肯定是混得不错。

此后,我和小郭便像朋友那般相处了。我们经常趁着下雨变天店里没人的时候,相互串个门,交流一些关于洗涤方面的专业知识和行业动态。当然,我们偶尔也会交交心。

当那位出差回来的顾客终于拿到自己的古琦包时,她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番后,非常满意,居然眉开眼笑地说:“你师傅果然是一位行业权威!哎,小孙,他的店开在哪里呢?……”

惊闻此言,我急忙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看来,我如果想在皮革护理这一行继续混下去,或者说能接到、且能干好那些高端的活儿,就必须去找一家专门的培训机构学习一下。

于是,等夏天淡季到来的时候,我在网上找了一家上海的培训机构,专门跑去学习了一周。我还带去了一件被我用喷枪喷坏的皮衣,和一双串色特别严重的绒面鞋。(这一次,小郭也没有帮我搞定。)

可在那儿学习期间,我只是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调色、配色的方法。也就是说,仍然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还有,那家培训机构的老师帮我把那件皮衣给救治好了,却帮我把那双绒面鞋给救治坏了。

事实证明,没有万能的培训机构,也没有万能的培训老师,技术这个东西只能靠自己慢慢地摸索,慢慢地打磨,一步一步来,急是急不得的。

我回来之后,立即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新鞋赔偿给了顾客。尽管破费不菲,但我也不是感觉特别懊恼,因为小郭说过,这一笔学费迟早是要缴的。

当小郭知道我特地跑去上海学习了一周时,竟一迭连声地埋怨我,怎么不带她也一起去见识一下。

我心想,万一被你老公知道我们结伴同行就不妙了。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现在赚不到什么钱,所以心情一直有些萎靡不振,几乎天天处于疲软的状态,根本不想去勾三搭四。

有一次,我又去小郭那儿串门时,却碰见她正和一对老头老太吵架。

老头儿我认识,就是那个曾到我店里来,可着劲儿地吹嘘他儿子在市中心买了好几套房子的“势利眼”。此刻,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气呼呼地干瞪着两只眼睛。

而那个老太看到有人进来了,便愈发泼悍,竟猛地一把揪住了小郭的长头发,死命地往柜台上按,还厉声骂道:“你这个小B子,叫你勾引男人!……”

我不了解个中缘由,本不想出头,但此时此刻,蓦然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看见,好像也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只好冲上前去,用力掰开了那个老太的双手。

而后,我还挺起宽阔的胸膛,像一块泰山石敢当似的,矗立在柜台的前面,强行隔开揪斗的双方。

5,

那个一直从旁观战的老头儿大概以为我和小郭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居然恼火了,竟怒冲冲地扑上来,挥舞着两只拳头想袭击我,但被我一下子格挡住了。同时,他的两只手腕还被我牢牢地钳制在掌心里。

我手上只要再多加一把劲儿,这个嚣张得像只大螃蟹似的老头儿今天就要疼得哭爹喊娘了。

靠,我房子没你儿子多,但手劲肯定比你儿子大得多。

老头儿一时挣脱不开,便恼羞成怒,开始破口大骂:“小赤佬,快点放手!要不然,我让我儿子派人过来弄煞(死)你!……”

他满嘴口臭,唾沫星子不断溅到我的脸上,真是恶心死了。

而他这么一说,我顿时火冒三丈。

事实上,我早就看这个老家伙不顺眼了。有一次,他接他孙子放学回来经过我的店门口时,竟然当众指着我,对他孙子说:“宝宝,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会像他一样没有出息,只能帮人家修修破鞋!……”

“老家伙,我等着你儿子过来弄煞我!他要是弄不煞我,老子就弄煞他!老子弄不煞他,就弄煞你孙子!老子以前砍伤过好几个人,坐过七年大牢,大不了老子再关进去!……”

我那惊雷一般的喝骂,以及一发冲天的气势,马上压过了屋内的所有人。

这一下,老头儿被我彻底镇住了,不敢再双目圆瞪、骂不绝口了。

同时,那个老太也立刻一脸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她一把拽住老头儿的胳膊就往外面拖。

显而易见,他们是典型的“吃软怕硬”。

靠,这对老头老太看上去早已是须发皤然,但脾气也忒骄横、猖狂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惯出来的?!

等围观的人群一并散去时,我忙问小郭是怎么一回事。

小郭一脸忿然地说:“那个老头儿整天跑过来找我搭话,瞎吹八道。他老婆就以为我和他有一腿,想骗他的钱,便跑过来找我算账。妈的,我怎么会做那种恶心的事情呢?不瞒你讲,我一个人养活我一家,赚的钱比那个老头儿的退休工资高得多,我还看得上他?!……”

“你老公怎么老是不在店里呢?”

“老公?什么狗屁老公!不瞒你讲,那是我的前夫。我们离婚已有好几年了。上一次你来这儿,刚好碰到他过来跟我要小孩在外面上课的培训费。我因为要去对面的银行取钱,所以就让他帮我临时照看一下……”

小郭还告诉我,她以前和一个朋友合伙开美容院,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前夫和那个朋友搞在一起了。但后来,她前夫也被那个朋友一脚蹬掉了。

小郭一脸愤激地说:“你想想,他一个穷鬼、烟鬼、酒鬼、赌鬼,谁他妈会要他?!……”

她说着说着,忽然肩膀一耸,开始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于是找了个借口,赶紧溜掉了。

当天晚上,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我:“今天谢谢哦。过两天,我请你吃饭。”

那时候,我正坐在家里辅导儿子做作业,看了一眼后,立刻删掉了。

过两天,小郭请我吃晚饭时,她忽然一脸好奇地问:“哎,你真的坐过七年大牢?”

“你觉得呢?”我笑而不答。

她两眼亮晶晶地说:“那一对蛮不讲理的老头老太被你这么一吓,估计以后再也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

“如果他们以后再去骚扰你,你就直接打电话报警!”

“不,我还是来找你!……”

吃过晚饭后,她说好长时间没有去看电影了,让我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但我一口拒绝了。我还要早点赶回家,辅导儿子做几道奥数题呢。

我儿子当时正上小学五年级。他有个同学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便跑到学校里到处宣扬。那一天,我儿子放学回来后,一脸委委屈屈地向我哭诉道:“我不想自己的爸爸是一个修鞋的……”

冬天一个旺季忙完后,我终于可以歇下来,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前途了。

我忽然觉得不能一辈子都耗在这么一个小店上。我本来倒是无所谓的,因为当初开这个小店时,我就没有抱多大的幻想,只是想糊口罢了。然而,我即便躲在这个旮旯里,不与世忤,不与人争,却也总是会无端受到别人的嘲笑。

有一次,一个以前的女同事经过我的店门口时,她对我的笑脸视若无睹,而是神秘兮兮地闪到一旁,迅速拿出手机拍了一下我,又迅速拍了一下我的店招,然后一脸喜气洋洋地走了。

我猜测,她肯定是迫不及待地要把照片发给以前的那些同事们。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跑过来找我玩,当看到我正在叮叮咣咣地修鞋时,他竟然颇为夸张地说:“哎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啊?!……”

没办法,我的心理素质并没有强大到足以藐视这些遍地开花、防不胜防的嘲笑。还有,我的皮革护理技术也一直没有取得更大的进步,那些高端活儿我仍然不敢接。“目无全牛”似乎遥遥无期,永不可及。尽管小郭屡屡嘱托我先把那些活儿都给接下来,不会洗的可以拿到她店里帮着代洗一下,但我觉得那也决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所以,就连鞋匠这碗饭我也终于端不稳,只能另谋出路。

6,

关店的时候,我去找马师傅,请他帮我退掉一些修鞋机器和几箱未用完的化工材料。

他说:“当初,我就知道你在这一行肯定干不长!……”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总算折价一千块钱收下了那一大堆东西。而当初,我的进价决不会低于一万块钱。

马师傅笑呵呵地说:“以后,有空过来玩啊。”

“嗯。”

后来,当小郭知道我把店关了以后,便发了一条微信给我:“以前,我就知道你肯定开不长。你收费那么便宜!……以后,有空过来玩啊。过来看看我啊!”

同时,她还发来了一张照片,她门前的那株桂花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和幼芽,在早春的空气中显得青翠欲滴。

“嗯。”

然而,一个手滑,我竟然把小郭从我的微信中删除了。

从此,我和她很难再找到对方了;即便我们仍旧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