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大会上,长辈们每每说起那些“穷”年月的滋味,众人便频频点头称是,仿佛集体被施了魔法。这情形,倒叫我疑心那“穷”字上是否涂了层蜜糖,否则为何大家提起它时,脸上竟泛出如此甜丝丝的笑容?
那时的穷,穷得理直气壮,倒仿佛一种集体身份的徽章。想尝点荤腥,需得凌晨便从被窝里挣扎起来,排队买肉的光景真如一场虔诚朝圣。队伍如长龙,蜿蜒数里;人人眼中燃烧着对肥瘦相间之物的期盼,排到跟前却只剩些精瘦排骨了,也只好无奈接过。那时买肉,需动用全家人轮番上阵排队,几乎要上演一场家庭接力赛。至于冰棍,更是夏天里的奢侈品——一根五分钱的冰棍,需在舌尖上细细融化,一口一口慢慢品尝,直到木棍也吮吸得发白,竟连棍子也舍不得轻易丢弃。那时物质之少,少到需得将仅有的东西反复咀嚼出百种滋味来才罢休。

但穷却自有穷的丰饶,那便是邻里间人情的浓度。夏夜纳凉时,家家户户搬出小板凳,围坐在昏黄路灯下,闲话家常、谈天说地。哪家包了饺子,必得匀出一碗来送到隔壁;谁家缺了油盐酱醋,只需在门口喊上一声,隔壁准保立即回应。连煤炉子冒出的呛人烟气,也仿佛成了邻里之间共同呼吸、彼此牵绊的证明。那时节,一句“吃了没”是天下最暖的问候,胜过如今微信里千篇一律的群发表情包——那时的日子如粗陶碗盛了家常饭,滋味虽淡,烟火气却浓得化不开,氤氲出整个世界的温度。
如今物质丰盈了,人心却似被抛入真空的玻璃瓶,纵有琳琅满目,却多少有些无处安放的茫然。点个外卖如御膳房传膳般简单,然而独自一人捧着手机吞咽时,竟觉碗中滋味寡淡;物质之“富”如此铺张,灵魂却日渐显出几分贫瘠的底色。这或许便是我们为何总爱把记忆投向那“穷”年代的缘故——我们怀念的哪里是匮乏本身?我们不过是在机械的奔波中,在钢筋森林的缝隙里,偷偷回望那灯火可亲、人心滚烫的往昔,贪恋其中那份将彼此都暖透的温度罢了。
原来所谓“怀念穷滋味”,终究不过是在追忆一种“人情味浓度”——那浓度,足以将粗粝的日子酿成回甘的蜜。那时光滤镜自动为旧日蒙上柔光,悄悄将苦日子熬成甜回忆。人们所恋栈的,并非匮乏的本身,而是匮乏中相互取暖的亲密,是物质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人间温情。
时代洪流奔涌向前,那些粗朴的物事与真诚的暖意渐行渐远。但幸而,我们仍可回头望一望,在心灵深处为那份纯粹的人情浓度留下位置——它提醒我们,无论行至何种富足境地,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连接与温暖,始终是生命长途中不可磨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