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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之痛》——连坐

莫老师讲故事,为学生讲话,为教育发声。虚构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午夜凶铃冬夜零点,我正经受着寒冷、疲倦和强迫症的三重折磨。

莫老师讲故事,为学生讲话,为教育发声。

虚构故事,请勿对号入座!

午夜凶铃

冬夜零点,我正经受着寒冷、疲倦和强迫症的三重折磨。

咬牙放下手头最后五篇还没批改完的作文,我终于决定——立刻、马上上床睡觉。因为明天……不,准确说是今天,我必须在六点十分前出现在高二9班门口,用恨的凝视和爱的怒吼,把一群高龄的未成年人赶进教室开始早读。

人累了真是粘床就睡。刚上床还没粘稳,就听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一瞬间,我睡意全无。因为这个时候电话响,基本是凶多吉少。近十年来“午夜凶铃”就响过两次,一次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半夜从上铺掉地上摔成晕厥,另一次是去年三月底奶奶去世。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怕吵醒熟睡的妻子,我立刻抓起手机,顺手抄起刚脱下的棉衣,蹑手蹑脚摸出卧室来到客厅,顶着寒气用力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抖着手在黑暗中接通了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声传来:

“是童苗爸爸吗?”

来电内容不在预料之中,却与儿子有关。我赶紧扑向儿子房间,看见他睡得正香,狂跳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我忐忑不安地问:

“您是……”

“我是张老师,童苗的班主任,我们见过两次面的记得吧?”

张老师语速很快,显得很着急,看来还是有事啊,我刚松下来的心脏重新收紧。

“记得记得。”

我赶忙回应,希望她快点说明事由。

“童苗爸爸,是这样,咱们班今天上午的语文课纪律不好,我罚学生抄了课文,你说这有什么问题?”

这是反问、疑问?还是质问?我一下子懵了。但现在的重点显然不是罚抄有没有问题的问题,而是为什么半夜给我打电话说罚抄的事。

“没问题呀!”

我回答得很爽快,希望张老师也能再爽快一些。

“问题是有四个学生是足球校队的,外出比赛了。”

我儿子就是校队的呀!难道……我的脑子终于开始缓过劲来。事情应该是这样子:不知什么原因,我儿子没有被派出去比赛,以他的那个臭脾气肯定心里不爽,于是在语文课上捣乱,结果被罚了。心里暗想:小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

收拾以后再说,眼前必须先道歉。将心比心,老师碰到这种事肯定生气,自然希望学生和家长能有个好态度。

“张老师,对不起了,是童苗在课堂上捣乱了吧?”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四个足球队的比赛去了。”

剧情和想象的不一样,我倒吸一口凉气——真正冬夜的冷空气,小心翼翼地问:

“咱们班足球校队总共就四个学生,都去比赛了?”

“是的。”

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在参加智力竞赛,正一步步小心谨慎地猜测答案:

“比赛输了?”

“不,赢了。”

不行,没法猜了。豁出去直接问:

“那课堂纪律和罚抄有什么关系?”

“和他们没有关系。”

没关系,太好了!高兴了不到一秒钟就发现不对劲。没关系你给我打什么电话?张老师仿佛洞穿了我的智力瓶颈,干脆爽快地揭晓答案:

“没关系也一起罚。”

连坐

答案始料未及,我的智力终于还是在瓶颈上卡住了。把堵住喉咙的又一股凉气艰难地咽下,我战战兢兢地问:

“什么意思?”

“就是连坐嘛!”

“连坐”这个词让我很受刺激,而张老师理所当然的语气更令人震惊。生怕自己搞错,我又哆嗦着重复一次这个让我震惊的信息:

“就是说……课堂纪律不好,参加足球比赛……不在教室的四个学生……也要一起挨罚。”

“是的,除您之外的三个家长不理解,去校长那儿把我告了。”

张老师的回答比我痛快多了。

我对着电话咬牙切齿要骂人,心想: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要告你!罚抄哪儿都有,但连坐这种封建流毒,居然在一个小学班级里沉渣泛起,实在是让人恶心!而且你还大半夜的来告诉我这个恶心的消息,到底想干什么?

不行,我要说脏话了,不脏不足以表达我的愤怒。一个脏字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这会不会太脏了?太脏了会不会有失我老师的身份?那多脏合适呢?

我还在谨慎地推敲着反击的尺度,张老师抢先开口:

“这么晚了给您打电话呢主要是表示感谢。”

别感谢我,大半夜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还是我感谢你吧!我明天就去校长那儿“感谢”你!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听到了电话那边有嘤嘤的啜泣声。

“家长们只知道关心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权益,有几个站在老师的立场上想过?他们家的孩子不能受委屈,老师有多委屈他们知道吗?”

我这个人性格刚烈,但就是听不得别人哭。别人一哭就心软。我非常讨厌自己这份软弱。讨厌归讨厌,但现在我的心已经软下来了。将心比心,我自己改作业到这个点已经睁不开眼睛,而她还在给家长打电话。

惜香怜玉也好,同病相怜也罢,我决定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放过她,也放过我自己——好早点上床睡觉。我攥紧拳头,咬着后槽牙安慰道:

“张老师放心,我不会告你的。”

太言不由衷了,话一出口,我尴尬得自己使劲用脚趾抠地。哭声停止,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张老师正笑逐颜开。她激动地说:

“感谢感谢,我就知道您这位家委主任跟普通家长不一样,通情达理有格局。”

被捧到这个高度就只能顺杆往更高处爬了。我把声调提到一个有格局的高度,说话同时甚至还做了个大度的挥手动作。

“应该的,小事一桩。”

我爽快了,张老师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有一个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尽管说!”

果然,人爬高了,格局一下子也就打开了,一股久违的英雄气概正在我的肠道里回荡。

“去跟校长说一下你支持的理由。”

“什么?!……”

我大愕,跐溜一下滑到杆底,摔得我无言以对。心想:就算我不告你,也不代表我支持你呀,这算哪门子……

张老师把我的犹豫当成了默许。她趁热打铁连忙催促:

“最好明天就去找校长,咱们争取尽早消除这个误会。好,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童苗爸爸晚安。”

张老师挂了电话,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洞洞的寒冷中,凌乱地打着哆嗦。这才发现棉衣还抓在手里,根本没穿上。

我赶紧回卧室钻进被窝,偎在不明真相、还在幸福熟睡的妻子身边,好长时间身体才从颤抖中平静下来。忽然意识到——我被这个小姑娘拿捏了。

你连坐罚抄被家长告那是活该。我不告你也就罢了,你还让我去跟校长说“罚得好”,这不是犯贱吗?我也是当班主任的,也罚学生,可’连坐‘这么损的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别的老师小错重罚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你倒好——无错也罚。是该骂你无脑还是该夸你胆大?

不行,明天我就去找他们校长,把这个班主任换了。惜香怜玉不行,同病相怜也……呸!我和她同哪门子病?连坐是是非问题,价值观不同,我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

同时,我的脑海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可我已经答应帮她,结果转头就去告状,算不算出尔反尔……”

“那她拿捏我就没事啦?”

“有必要和小姑娘一般见识么?”

“可连坐的手段太恶劣!”

“出尔反尔……还是坚持正义……”

事件

一夜无眠。通过一整晚的思想斗争,我决定还是要坚持正义,把这个搞连坐的班主任换掉。私立学校的好处就是家长话语权大。出了这种事情,家长要换老师分分钟的事,何况我还是家委主任呢。当初削尖脑袋当这个家委主任,不就是等着今天用吗?

第二天一早,我先打电话跟单位请了假。怕妻子担心,又编了个理由抢着送儿子去上学。把儿子送进校门,我转身就直奔校长室而去。

“是坚持正义,不是出尔反尔!”我一遍遍在心里说服自己。可越走我越心虚,总觉得自己是在搞阴谋诡计陷害忠良。不行,我怕到时候会秦桧附体,爬在校长脚下痛哭流涕地背诵《满江红》。

在办公楼旁边找了个僻静角落,我决定练习一下:先建立内心的信念感,再昂首挺胸摆出气势,然后是一往无前的坚定眼神……

我正在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地练习着,忽然瞥见有人在树丛后探头探脑地向我招手。愣了几秒钟,我才认出——那躲躲藏藏的年轻女子竟是张老师。本来儿子的班主任是最该熟悉的人,但无奈他们班三年不到班主任就换了五个,这位张老师上任才三个多月。

张老师其实还比较好认:瘦高个子,目测身高有一米七,体重怕是不到九十斤,瓜子脸长头发,五官端正清秀,本来应该很漂亮。可每次见她都是耷拉着肩背苦着脸,像是刚被领导狠狠训斥过似的。

在这里拦截我想干什么?我犹豫着走过去,只见张老师裹一身灰不拉叽不知道是棉被还是睡袍的东西,哭丧着脸,用瘦得没有血色的手指正使劲揉搓着一片树叶。看了着实让人可怜,斗争了一晚才拿定的主意又开始动摇了。

不行,我不能让她的表演得逞,想继续拿捏我?没有门!我冷着声音问:

“我正要去校长室,张老师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勾肩低头躲避着我的目光,说话的声音比昨晚还沙哑:

“童苗爸爸,我想您还是别去了,去了也没用。”

我惊讶地问:

“为什么?”

“校长在今天晨会上通报了这件事,还把它定性为五班‘罚抄事件’。”

劫匪抢银行叫案件,只有劫持人质并造成了伤亡才会称作“事件”。知道学校会重视,但上升到“事件”级别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张老师沙哑着声音继续诉说:

“老教师提醒我,这事一旦定性为‘事件’我基本就没戏了,得卷铺盖走人。”

卷铺盖的动作因神似鱿鱼受煎熬时的反应,所以有了“炒鱿鱼”一词。炒张老师鱿鱼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可这三个字从这个小姑娘的嘴里跟我面对面说出来,我又有些于心不忍。看来君子远庖厨还是有道理的。

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才开始三个多月就告终结,会不会太残忍?在我犹豫之际,张老师拂开遮住眼睛的头发,抬起浮肿的眼皮扫了我一眼,苦笑道:

“算了吧,这活不干也罢。入职前真没想过老师这么难当:朝六晚九,除了寸步不离地盯学生,还有搞不完的培训开不完的会。迟到一次罚五十,请一天假扣四百。上半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学生,下半年就被社会毒打。”

张老师露出万念俱灰的表情,抬手擦掉一条流到嘴角的鼻涕,声音发颤:

“入职不到半年身体就垮了,我上个月体检,查出两个乳房都有结节。谈了三年的男朋友昨天晚上跟我线上分手,删电话删微信,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说完,她抽泣着又从小树上揪下一片树叶,掐在手指间,用捏死男朋友的劲道继续用力揉搓。我很同情小姑娘的遭遇,同时也暗暗吃惊,一直抱怨高中班主任难当,没想到小学的班主任也这么难。那我要做的可不成了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足足斗争了一分多钟,看着她把第三片树叶搓成绿浆后,我终于作出决定。眉眼张开扬起笑肌,把声音调整得尽可能温和亲切,我爽朗地说:

“阳光总在风雨后,张老师不用这么悲观,我也是老师,也当班主任。你看,现在不好好的吗?”

我张开双臂做了个证明自己健康和阳光的姿态。接受到我的善意,张老师向我投来感激地一瞥,然后幽幽地说:

“谢谢童苗爸爸的好意,但校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我知道“事件”是她目前最大的顾虑,就安慰道:

“什么事件不事件,校长不过是吓唬吓唬你。我去跟他一说,烟消云散。”

小姑娘眼中倏地亮起一丝光:

“真的吗?”

“当然,校长的态度其实是取决于家长,我这个当家长的都没什么意见,校长凭什么要为难你,对吧?”

张老师认同了我的逻辑,眼睛一亮,拍着手恍然道:

“对哟,你们家长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哦。”

豪气再起,我大手一挥,得意洋洋地说:

“别忘了,我还是家委主任哟!”

现在的表现早已经超出了我平日谦虚谨慎的底线,不过为了安慰这个不堪重压的小姑娘,还是先呈下英雄让她稳稳神吧,“事件”搞不搞得定以后再说。可张老师却信了,激动得破涕为笑,笑得把鼻涕都吹成了一个欢乐的泡泡。

“行,校长正在办公室,那您就试一下。”

说完,张老师赶紧用厚厚的棉袍去堵涌出来的泪水和鼻涕。我知道,那是感激的泪水,鼻涕可能是着凉了。

庄校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校长室里传出的这个声音,我在家委成立典礼上听过,也在他们学校公众号的视频里听过多次——正是校长庄波的声音,洪亮而威严。

“别动不动跟我谈什么学生的感受,我就问你家长满不满意?你要搞清楚,我们的教育是为谁服务的。你不要有委屈,想不通先服从!服从后再慢慢想,直到想通为止。回去再认真学习咱们学校的规矩文化和服从文化。”

一个梨花带雨的女老师哭丧着脸从面前落慌而逃,我心头一紧,搞定“事件”的希望瞬间变得渺茫起来。

校长室门开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威风凛凛地盘踞在办公室中央,桌后红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成套成套的厚重精装书。会客区的茶几沙发也是红木所制,古朴沉稳、庄重大气。

整个办公从外往里看去,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书香门第”和“宁静致远”两个词来。刚才还慷慨激昂的㽵校长,此刻正背身静立,花白头发,穿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双手反剪,仰望着侧墙上的巨幅标语——

教育必须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相结合,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红底黄字,立体镏金,五十九个字铺满整面墙,熠熠生辉。

我小心翼翼地在门框上敲了敲。

“进来!”

庄校长背靠着“教育方针”的巨大气场,气宇轩昂地转过身来,花白头发下我看到了一张细皮嫩肉但忧国忧民的脸——眉头紧皱、眼神忧虑。见是生人,庄校长尽量舒展表情,问道:

“您是……”

在庄校长强大的气场面前,没有昂首挺胸,更不敢目光如炬,我翼翼小心地低头回答:

“我是家长。”

“请进请进!”

“忧国忧民”变成“笑脸相迎”,庄校长快步迎上来,热情地和我握手。

“我还是小三五班的家委呢。”

担心对不起校长的热情,我赶忙介绍自己更有价值的身份,只是家委主任这个职务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庄校长果然大悦,“笑脸相迎”变成了“眉开眼笑”,他高兴地问:

“家委主任童老师,对吧?小张老师跟我介绍过您。请坐,快请坐!”

庄校长的声音带着领导特有的磁性。他客客气气地请我在沙发上落座,随即拿起杯子泡茶,热情洋溢地直奔主题:

“是为足球队学生‘罚抄事件’来的吧?”

看来校长果然将此事视为头等大事。不等我回应,他继续说道:

“四位足球队员的家长,您是唯一一位来和我面谈的,感谢呀!”

说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就端到了我面前。庄校长放下茶杯在我身边坐下,热情地拍着我的手背,语气真诚而亲切:

“其他三位打电话来,情绪都比较大。童老师,您是家委主任,也是同行,您怎么看?”

和一个男的如此近距离地脸对脸,我很不自在,身体悄悄后仰,尽量拉开对视的距离。我发现,失去忧国忧民气质的加持,庄校长的满脑袋白头发与细皮嫩肉的脸反差有点大。我暗自思忖:眼前这位教育名家要么是染了白发,要么就是过于养尊处优。

庄校长见我左顾右盼、犹豫不决,便拍着我的手背继续说道:

“你们对张老师有意见,这个我理解,我也在第一时间就批评了她。”

“不要批评,不要批评……”

停止观察白头发和细皮嫩肉的脸,我猛然想起自己前来的使命,连忙替张老师说话。但庄校长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继续加码表态:

“我们也可以罚款,行政记过甚至开除。有一位家长就要我开除张老师,如果您也坚持,我们可以开除她。”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急切地等待回应。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

“肯定不能开除啊!”

校长神情顿时松了下来,脸上浮起赞许:

“你也不同意,对吧?”

“我不同意。”

庄校长激动了,嚯地站起身,在沙发狭窄的空隙里来回踱步。他边走边说,语气沉重:

“还是当家委的有大局观!确实是不能再开除人了。现在老师的流动太大了,对学生不好。”

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我身边,态度诚恳:

“童老师,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麻烦您这位家委主任,跟另外三位家长沟通一下,一起拿出一个既能让家长满意,又对学生影响最小的处理方案?”

我顿时语塞,本是替张老师来求情的,结果来了个身份倒转,竟成了校长在向我求助,场面尴尬了。

不过,庄校长在我心中的评分陡然升高,一个愿为老师挺身而出的校长实在是难得,这样的校长我肯定要帮。但现在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其他家长对这个事件到底有多大情绪,不敢贸然接下校长的重托。

见我犹豫,庄校长再次起身,作出邀请的姿势:

“这样,您也难得来一趟,不如一起去班上看看。了解一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怎么样?”

我当然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多一分现场感知,就多一分情感投入,自然更愿意为学校说话。而说实话,能亲眼看看儿子的班级日常,我也正是求之不得。便当即应允,和校长一起出门。

可惜了那杯绿茶,一口没喝。

快乐读书吧

来到教学楼下,庄校长瞬间回归“忧国忧民”状态,他反剪双手,身姿挺拔,眉头微蹙,目光深沉地领我巡视校园。

进入教学区,他克制着自豪用尽量冷峻的语气向我介绍:

“这是我们学校首创的分层管理——差班在一楼,最好的班在六楼,逐级上升,楼层越高成绩越好。”

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我惊讶地看着庄校长,听他继续介绍。

“好处是互不干扰:好的跟好的一起学,差的跟差的一起玩。你看,一楼二楼走廊上全是人,五六楼基本都在教室自习。”

放眼望去,果然如此——楼层越高走廊越空。

“还有一个好处是激发竞争。你儿子的五班在三楼,属于中层。不要紧,我们的阶层是流动的,每学期调整一次,考好了上楼,考差了下楼。”

㽵校长背着双手,深情地仰望着教学楼,忧虑的脸上浮起一丝满意:

“现在学生的学习劲头,那叫一个你追我赶,氛围好的很!”

我心头一震。我们高中为规避“择优分班”的政策风险,还在“创新班”“特色班”“平行班”这些名目上绞尽脑汁,没想到人家小学已直接按楼层分级。名义上无差别,实则等级森严,且清晰可见。孩子们每天上下楼,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自己的位置——这是一种看得见的压迫。

小学生的竞争到了这个地步吗?我突然心疼起儿子来,很难想像看着楼上和楼下的同学,他那个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当然,还有学校老师竞争的激烈程度也可想而知,看来张老师的难超出了我的想像。

庄校长阔步上楼,我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刚走到五班门口,上课铃响,校长领着我从后门悄悄进入。不知是刚好碰上还是刻意安排,这一节正好是语文课。

现在讲台上的张老师像换了个人——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修长的身材显得愈发挺拔优雅。恰到好处的淡妆凸显了她粉嫩肌肤和清秀眉眼,早先散乱的长发也已经在脑后绑成干净利落的马尾。仅仅相隔半个小时,张老师就由涕泪横流变得容光焕发。我忽然有点分不清,哪一个她才是真的。

这是一堂复习课,复习内容是“快乐读书吧”。“快乐读书吧”是为了激发学生的阅读兴趣,让学生感受阅读的快乐,而拓展的课外阅读内容。现在每个学生的桌面都整齐码放着《格林童话》《稻草人》《安徒生童话》《绿野仙踪》和《昆虫记》五本指定书籍。

这都是我以前给儿子讲过的睡前故事,现在换个环境和方式同儿子一起重温曾经熟悉的童话世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我悄悄跟儿子打了几次手势,平常活泼好动的他一直都没有往后看,不光他,所有学生都没有往后看,我暗暗惊叹孩子们的纪律性。

“今天我们继续刷题。”

张老师的指令清晰果断。她没有开启童话世界,而是开始分发试卷,每人两张,上面都是“快乐读书吧”的考题,正反面一共八页,大概有一百多道填空题。

快乐读书难道就是刷题?突然想起儿子跟我说的一个小学生笑话,学生说:快乐吧我就不想读书,读书吧我又不快乐。老师我该怎么办呢?老师说:考呀!书中的考点都会了,你还能不快乐?

为了检验读书成果,“快乐读书吧”中的内容确实要考。下周就是期末考试,复习刷题尽管无奈,但也还是可以理解,可这题量之大,连我这个高中老师也暗暗吃惊。我心疼儿子,理解张老师的苦衷,也为我的亲子童话梦感到可惜。

突然,发完试卷的张老师猛地一拍讲台,大吼一声:

“周凯奇!”

所有学生的目光瞬间投向前排角落里的一个小个子男生。张老师快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他桌面上的本书高高举起——是那本著名的彩色绘本《大卫,不可以》。这本书我很早就给儿子买过,讲的是孩子如何养成良好习惯,画面生动,寓意温暖,我和儿子都很喜欢。

此刻我却一头雾水,不知道此时的“炸点”是什么。张老师举着绘本表情严肃地对全班学生说:

“周凯奇居然看‘快乐读书吧’以外的书,那我们应该……”

随着张老师启发式的长音,学生整齐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

“批评周凯奇!批评周凯奇!”

学生边喊边向下伸出大拇指作鄙视状,动作整齐、节奏统一,一看就是经过指导并经常练习的结果。那个叫周凯奇的小男孩则自觉地站起身,低头耷脑、眼泪汪汪地接受着同学生们的集体批评。

对课外书的敌视,对学生围攻式的教育,让我难以接受。高中肯定不会这么干,小学这么干,对吗?我想从庄校长脸上探寻答案,但庄校长脸上什么也没有,他一直身板挺直保持着“忧国忧民”的表情,从上课开始到现在从来就没变过。

我对这位刚才还可怜兮兮的张老师隐隐生出一些怀疑来,而她接下来的表现更加让人目瞪口呆。批评结束后张老师举着绘本继续问:

“不快乐的书出现在教室里,我们应该……”

老师话音未落,学生的喊声又起,就一个字:

“撕!”

接来下张老师的行为让我大跌眼镜——她竟然把崭新的绘本书一页页撕了下来。每撕一页学生都会跟着大喊一声。随着撕书的进程,学生的喊叫声越来越大,表情也越来越亢奋。再看我儿子,他正挥着拳头,小脸涨得通红,在声嘶力竭地跟着全班同学一起高喊:

“撕!撕!撕!……”

我突然感到胸中一阵翻涌。“快乐读书吧”以外的书怎么就成了不快乐的书?不就是因为考试不考吗?不考试的书何罪之有?非得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老师领导下的对书的仇恨,彻底碾碎了我对小学课堂的美好想像。刚才还让人同情的张老师现在留给我的只剩下——恶心。

张老师把身首异处的绘本扔进垃圾桶,这场撕书的狂欢才告结束。后面的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整堂课,脑子里都是张老师撕书的动作,和批评周凯奇的喊声,还有我儿子亢奋的表情。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五本“童话书”,一本都没有打开过。

平等受过

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向校长强势表明态度——开除张老师,结束五班的噩梦。终于熬到下课铃响,我率先冲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地等着校长出来。

庄校长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也快步跟了出来。他刚要开口,张老师就已小跑着赶到,我愤怒地把头扭向一边,不想再搭理这个教师中的败类。不过人家也没打算先搭理我,她正恭恭敬敬地问校长:

“校长,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请您指导!”

我心中冷笑:你还有脸问!扭曲的价值观,雷人的课堂操作,把你们校长的脸都丢尽了。果然,庄校长忧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双手反背低头不语,显然是在拿捏批评或者责骂的尺度。我暗自窃喜,悄悄后退一步,准备袖手旁观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你们的复习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磁性的声音响起,庄校长却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两周前,总共计划三周复习课。”

张老师捧着准备记录的笔记本,诚惶诚恐地回答。“三周复习!”我差的叫了出来,高中才提前两周结束新课,你小学居然提前三周?

磁性声音继续说:

“还是有点晚。以后争取提前一个月进入复习。”

我大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听到庄校长下面的话。

“初中和高中的备考经验已经证明,复习刷题越多,提分效果越明显。刷题量和成绩是正比关系——这就是教育规律,我们要用好。”

我错愕至极,没想到这位号称学者型的校长,成功的秘诀原来是比别人更多时间的复习刷题?被全区鼓吹的教育家,也就只有这一把低端的刷子。庄校长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翻涌,他还在指手画脚继续教导张老师:

“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课堂上不要出现‘刷题’字眼,上面不允许。我们尽量用‘复习’,‘巩固式学习’的说法。没办法,有的事就是做得说不得。”

说完,他再次挺直身躯,背手远望,脸上重归“忧国忧民”的表情。资深领导,学者,教育家,教育改革家,名校长工作室主持人,北方师大客座教授——他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忧国忧民”地思考着怎么指点一个刚入职的新老师。

“还有两个问题你要注意。”他沉吟片刻,继续说,“第一个,批评学生的时候要注意……”

我心头一动:终于要批评那场围攻了?我屏息以待。

“不要让被批评的学生站着,看起来像批斗。要让他坐下,这样才是大家庭的关怀嘛!”

我大惊,这什么逻辑?行为本身错了,你居然只是想着粉饰表相。此刻我猛然意识到:或许我错怪张老师了。这种整齐划一的“集体批评”,恐怕不是她的个人发明,而是学校默许甚至推广的手段。

“第二个……”庄校长加重语气,“撕书不好!”

终于有这位名校长不认同的做法,我心里刚燃起一丝希望,就听语重心长地补上:

“撕书你不能恶狠狠的撕,手上撕,脸上要笑,不能吓着学生。我们要用一种亲切的方式告诉孩子——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撕书没有错,态度要好一点”?我绝望地审视着眼前这位西装笔挺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表演家——精于算计的投机者,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可庄校长毫无察觉,反而笑眯眯地转向:

“童老师,张老师的课,您觉得怎么样?”

张老师也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请童苗爸爸多多指教……”

评价这样一堂反人类的课,已毫无意义。现在,我只想知道最后一个问题:连坐到底是谁的主意?

我完全无视张老师的期待,直视着庄校长,冷冷地问:

“庄校长对“罚抄事件”怎么看?”

原本是今天最核心的议题,但在目前毫不相干的语境下提出来,还是让他措手不及。这位“教育家”再次陷入“忧国忧民”的沉思。说到张老师最关心的事,她顿时紧张起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校长的裁决。庄校长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和我坦诚相见。他终于卸下官腔,用最接地气的语调跟我说话:

“童老师,咱们都是当老师的,这个话就不藏着掖着了。你说哪有当老师不罚学生的?那三位家长就是矫情!我坐在校长的位置上,是不得不和他们敷衍周旋,提一个‘事件’概念安抚一下他们。咱们凭心而论,你说罚个抄,写个字,这哪里还算个事儿?童老师你说,你让学生罚抄过没有?”

卸下“忧国忧民”包袱的庄校长像个委屈的小媳妇,正拼命寻找可以倾诉的人。

“罚过。”

我冰冷生硬地回应。这位“教育家”终于找到可以沟通的人了,他眼睛一亮,激动地转身对张老师说:

“你看,还是同行更理解同行对吧?”

我压住怒火,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

“但我没有连坐。”

庄校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完不去观察我快要爆发的情绪,居然就那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好一会儿,庄校长才停下笑,说道:

“连坐?是那三个家长说的吧?文盲!连坐是要杀人掉脑袋的,我们就是多写几个字,能一样吗?文盲!”

庄校长突然脸色一正,开始“科普”:

“我们学校的提法是——‘平等受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要是为了培养学生的集体荣誉感。今年全校开始推广,可能有一点点不合理,但管理效果非常好啊。”

说完,他转身撑住阳台栏杆,重新挺直身躯,再度进入“忧国忧民”模式。他深情俯瞰校园,指着几个边走边看书的学生,感慨道:

“你看看这些孩子们,严肃活泼,团结紧张,平等受过,互相监督。成绩还怕搞不好?”

靴子落地了。果然,连坐也是这位“教育家”的发明,还披上了“平等受过”的遮羞布。作为他口中的“文盲”,当场反驳已经没有意义。我决定——以一名老师,也以一位父亲的名义,把这个搞连坐的校长告到区教育局、市教育局、省教育厅!就不信扳不倒你,赶不走你!

我从来没有如此决绝地憎恶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狠过,狠到连自己都陌生,陌生得自己毛骨悚然。下一秒,我像换了个人,川剧变脸般突然喜笑颜开,一把握住㽵校长的手,激动地说:

“‘校长,平等受过’的核心价值我彻底明白了,也终于理解了您的良苦用心。我这就去跟另外三位家长谈,一定让他们也理解‘平等受过’的教育精髓。”

我的表现大大超出庄校长的预期,他先是惊愕,继面是感动,最后就抓着我的手使劲摇,半晌才红着眼圈哽咽着说:

“什么也不说……英雄惜英雄吧!”

旁边的张老师已经哭成了泪人,看我的眼神满是喜悦和感激。我猛地甩开庄校长的手赶紧后退,生怕这两个激动的人会有一个上来亲我一口。

转身离去,步履坚定得不像自己。我已经打定主意:立刻联合另外三位家长集体上告。我要代表家长为民除害,代表老师为教育界清理门户。有生以来第一次带头“造反”,一股悲壮感涌上心头——庄校长,对不住了,人民要下手啦!

回头一望,身姿伟岸的庄校长还站在高处,深情地向我挥手,久久不肯离去。

真知咖啡

我出门就打电话,把另外三位家长约到一个名为“真知”的咖啡店。

愤怒尤在,我开门见山:

“对咱们孩子连坐罚抄这事,你们怎么看?”

张浩妈妈第一个拍案而起,义愤填膺:

“罚什么抄?我家儿子的字得过省奖,你还让他抄?尽搞些无效劳动!抄中文我坚决反对,抄英文——我举双手赞成。”

张浩妈妈理由我始料未及,刘俊然爸爸的理由更加雷人:

“罚太少了,根本起不到训练作用。后来我想再追加了十遍课文,嘿,儿子说不是老师布置的,硬是不肯写。老师搞了这么个半揦子工程,你说气不气人?”

我把最后的希望投向周凯齐妈妈。她一开口,心就凉了半截:

“罚抄我没意见,但班主任搞歧视就不行!其它同学都是抄课文,凭什么我们家凯齐要抄学生守则?这不是明摆着指桑骂槐,说我家孩子不守规则,没家教?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凯齐妈妈说得痛心疾首,好像说她儿子没家教比她儿子被全班围批还更让她痛不欲生,或者围批在她眼里就根本不是事。三位家长的反应让我瞠目结舌。我突然产生了幻觉:是不是我拿错了剧本?或是拿着高三的语文教案,跑进了初二的物理课堂。

我重新认真审视眼前这三位怒火中烧的家长,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不觉得……’连坐‘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岂止是跑错教室,我分明就是天外来客。三人齐刷刷看着我,眼神像在打量外星生物。

“有什么问题,找一切机会让孩子学习,我绝对支持!”

“我家儿子平时做完作业,让他再加练一点,他就跟我讲‘人权’。现在老师让写,天经地义,正好治治他!”

“现在小孩太娇气,吃不得苦。听说还有家长跟老师说作业太多?嫌多别上学呀,免得影响我们要学习要上进的孩子。”

周凯齐妈妈问我:

“哎,你知道那个家长是谁吗?”

我把“真知”的咖啡账单用力拍在她面前,冷冷地说:

“是我!”

知识的——雪绒花

我突然明白了,庄校长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我不想与这个”道理“去对抗了,一个家委主任也没能力与这股”道理“的力量对抗。

我不告了,我转学!

学生转学,是私立学校最不愿看到的事。他们派出了从副校长到主任到级长,再到班主任、科任老师轮番做我的工作。但我意已决,没得商量。

考试结束、放假那天,我去接儿子。我给班上每个孩子都买了一本名为《认知力与价值观》的书,算是告别礼物。

下课铃响,张老师宣布放假。我抱着四十多本书正要进教室,却被汹涌的人流猛地挤了出来。获得‘自由’的孩子们像疯了一样冲出教室,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堆书——一个学期以来用过的所有课本、资料、习题、试卷……

走出教室就是一阵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把书被扔到走廊上。紧接着,我看到了只有高考过后才得一见的场景——撕书。

所有学生都开始撕自己的书。他们先是一本本扯开,再一页页撕碎,然后欢呼着、尖叫着、狂笑着奋力向楼下抛洒。放眼望去,全校都在撕书:六年级在撕书,五年级在撕书,四年级在撕书,三年级在撕书,二年级在撕书,一年级在撕书。

一层到六层整个教学楼都在撕书。孩子们表情亢奋、喊声尖利,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膀子发泄着对书的刻骨仇恨。有几个老师上前吼几声想制止,但微弱的声音瞬间就淹没在全体愤怒的狂潮中。

有学生的书撕完了,发现我手上还有一堆,便一哄而上扑过来抢。我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书就被抢光了。我拉着儿子赶紧离开,背后响起格外清脆的,带着墨香的撕裂声。我知道,那是《认知力与价值观》正在化为碎片。

仓皇逃下楼我仰头看天,空中飘飘撒撒满是知识的碎片,漫天飞舞着孩子们愤怒的雪花。有两片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身体刺骨的冷,透进心里是令人绝望的——寒。

莫老师讲故事,为学生讲话,为教育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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