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汉武帝刘彻独自一人在甘泉宫冰冷的殿宇中醒来,他常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没有千军万马,没有匈奴的哀嚎,也没有天下的版图。
只有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军,姐夫,卫青。
卫青就站在不远处,穿着那件熟悉的旧铠甲,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崇敬,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伤。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每一次,他都在这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中惊醒,然后彻夜无眠,直到天亮。

他知道,这是他欠卫青的。
他欠那个帮他扫平匈奴,打下不世基业的男人一个无法偿还的血债。
01刘彻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龙城的月光,清冷如水。
捷报传来,年仅二十余岁的卫青,率领一支偏师,千里奔袭,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斩获七百余人。
这是自汉朝建立以来,对匈奴作战取得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捷。
那一夜,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刘彻在宫中设宴,亲手为这个出身骑奴的年轻人斟满美酒。
彼时的卫青,谦卑而恭敬,一如他初见时的模样。
他不仅仅是他的将军,他的姐姐是当朝皇后卫子夫,他是刘彻最信赖的家人。
刘彻拍着他的肩膀,意气风发地指着殿外的万里江山,说:「仲卿,有你,朕才有底气说出那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后七战七捷,漠南再无王庭。
卫青成了大汉的长城,是刘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君臣二人,翁婿一体,共同开创了一个辉煌的时代。
他们曾以为,这份情谊,会与大汉的江山一样,万古长存。
02然而,再坚固的长城,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卫青走了,封狼居胥的霍去病也英年早逝。
刘彻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随之而来的,是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这位曾经把天下握在掌心的帝王,开始疯狂地迷恋起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
方士们在他耳边低语,说这世上有仙丹,也有足以咒杀君王的巫蛊之术。
刘彻信了。
他的性情日益暴躁,猜忌之心,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狂滋长。
他看谁都觉得不顺眼,甚至包括他一手立起来的太子,刘据。
刘据生性仁厚,常劝谏他体恤百姓,不要穷兵黩武。
在刘彻看来,这便是懦弱。
他时常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太子:「他一点也不像我!」
父子之间的裂痕,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中,变得越来越深,深到足以让别有用心的人,将整个帝国拖入深渊。
03那个别有用心的人叫江充。
他是一个以残酷和告密博取皇帝欢心的酷吏。
一次,江充的随从在太子家臣的驰道上纵马,被太子家臣拿下。江充怀恨在心,又深知太子仁厚,一旦即位,自己绝无好下场。
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选中了一把最能刺痛老年刘彻神经的刀——巫蛊。
一场以“巫蛊”为名的政治风暴,毫无征兆地在长安城内刮起。
江充奉旨彻查,他带着从西域请来的胡人巫师,手持铁锹,在长安城内到处挖掘。
他们声称,地下埋藏的桐木人,就是诅咒皇帝的证据。
一时间,从后宫的嫔妃,到朝中的公卿,人人自危。
无数人在这场风暴中被投入监狱,严刑拷打,屈打成招,随后被灭族。
长安城的天空,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却不知道,江充这把疯狂的刀,真正的目标,是东宫。
是那位大汉帝国的继承人,以及他背后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尤其是,早已凋零,却余威犹在的卫氏家族。
04征和二年,汉武帝因病前往甘泉宫休养。
长安城,成了江充的猎场。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带着大队人马,闯进了太子刘据的宫殿。
太子宫被翻得底朝天,最终,在某个角落,江充的人“顺利”地挖出了几个面目狰狞的桐木人。
刘据浑身冰冷,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派去甘泉宫向父皇禀报的使者,一去不返,如石沉大海。

他被彻底孤立了。
江充的士兵包围了太子宫,明晃晃的刀剑,反射着冰冷的光。
与此同时,卫青的儿子,继承了长平侯爵位的卫伉,也被罗织罪名,投入大牢。
卫氏一族,危在旦夕。
刘据明白,江充的目标不是他一个人,而是要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连根拔起。
他的母亲,皇后卫子夫。
他的妻儿。
以及,他舅舅卫青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绝望的太子环顾四周,一边是磨刀霍霍、步步紧逼的江充,一边是远在甘泉宫、音讯全无的父亲,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对身边的少傅石德用颤抖却决绝的声音问道:「君看臣等,不忠不孝,当何罪也?」
05这句话,成了一道催命符。
在石德的鼓动下,走投无路的太子刘据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大胆,也是最致命的决定。
他矫诏发兵,冲出宫门,第一件事,就是将正在审案的江充斩杀当场。
随后,他打开了武库,将兵器分发给自己的卫队和宾客,试图控制长安的各个城门,以求自保。
卫伉被从狱中救出,立刻率领着卫家的门客,加入了太子的队伍。
舅舅卫青一生忠良,为大汉戎马一生,如今他的儿子,选择与蒙冤的外甥站在一起。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整个大汉的朝廷机器。
消息传到甘泉宫,刘彻听到的版本是:太子谋反,已经攻占了长安。
盛怒之下,这位年迈的帝王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他下令,命丞相刘屈牦率领大军,平定叛乱。
一场长安城内的血战,就此爆发。
曾经并肩作战的汉家儿郎,如今刀剑相向。
鲜血,染红了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这是父亲与儿子的战争,也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的悲剧。
06战争持续了五天。
最终,太子的军队不敌,兵败如山倒。
刘据在绝望中逃出长安,最终在一户农家自缢身亡,追随他的人,全部战死。
皇后卫子夫,这位陪伴了刘彻49年,母仪天下38年的女人,在得知儿子死讯后,不堪受辱,于宫中自尽。
长安城,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后便是更加疯狂的清洗。
所有与太子有牵连的人,都被处死。
卫氏一族,被定为谋逆。
卫伉满门抄斩,卫氏宗亲,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屠戮。
那个曾经因卫子夫和卫青而显赫一时的家族,那个为大汉朝献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的家族,就这样,在他们曾经誓死保卫的都城里,被斩尽杀绝。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卫青用一生战功换来的荣耀,在他死后仅仅十五年,便被他效忠的君王,亲手碾得粉碎。
07风暴平息后,长安城安静得可怕。
刘彻回到了未央宫,迎接他的,是空无一人的椒房殿,和满地的血腥。
他开始冷静下来,开始调查事情的始末。
真相,像一把迟来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了太子是被冤枉的,是被江充一步步逼上绝路的。
他下令,诛江充满门,焚烧酷吏任安,处死坐视太子被冤的丞相刘屈牦。
他用更多的鲜血,来祭奠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错。
可一切都晚了。
儿子回不来了,皇后回不来了,那个忠心耿耿的卫氏家族,也永远地消失了。
晚年的刘彻,下达了“罪己诏”,罢黜了方士,停止了对外征伐。
他在太子刘据自尽的湖县,修建了一座“思子宫”。
又在长安城北,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归来望思之台”。
他时常一个人登上那座高台,向北远望,仿佛在期盼着什么人能够归来。
北风凛冽,吹动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空荡荡的龙袍。
他拥有了前无古人的辽阔疆域,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成了这世上最孤独的人。

或许在某个瞬间,他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月光下与他并肩而立,许诺要共保大汉江山的年轻人。
他会想,如果卫青还活着,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帝王的悔恨,是这世间最沉重,也最无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