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82年深秋，长江大通镇渡口的风刮得人脸疼。刚靠岸的木船上，撑篙老汉正弯腰收缆绳，粗糙的手掌磨得发亮，老茧硬得像块石头，裤脚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江水。岸边突然停了辆军用吉普，下来位两鬓斑白的将军，盯着老汉的背影瞅了好一会儿，声音都发颤了：“是你不？1949年追着敌艇跳江的那个‘水猴子’张来福？”
老汉手里的缆绳“啪嗒”掉在船上，身子猛地一僵。转过身来，黝黑的脸皱成了核桃，咧开嘴一笑，露出颗豁了口的牙：“您是……吴连长？可不敢当，我这老脸都快没人认得了。”
将军几步跨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指节都捏白了：“我是吴克华啊！这些年我没少找你，部队里都传你当年没上来……”话说到这儿，嗓子就堵得慌，后面的“牺牲了”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老汉摆摆手，往船头竹凳上一让：“命硬，江水没收我。就是这腿，一到阴雨天就酸胀得慌，夜里常疼醒。”他掀起裤管，露出道长长的浅色疤痕——这是三十三年前，长江里的礁石给留的记号。
一、长江上的生死时速：渔民小伙追着炮艇游这话一出口，就把人拉回了1949年4月22日。那天渡江战役正酣，第三野战军21军61师183团5连刚突破长江防线，哨兵就喘着粗气跑过来：“连长，发现一艘受伤的敌艇，正往大通镇方向撤离！”
“绝不能让它跑了！那艇上的机关炮，能把咱们后续部队的船打烂！”连长吴克华气得一拳砸在树干上，手都震麻了。这时江边上，一个扛着渔叉的青年凑过来，黑黝黝的脸上全是劲儿：“首长，我叫张来福，就在这江边长大，哪块水深哪块有礁我门儿清！我带你们追！”
那年张来福刚满二十，打小在江里泡着，水性好得能跟鱼比快慢。他指着江面给吴克华比划：“您看，它尾巴中弹了，跑不快！顺着五步沟往下，前面有片浅滩，它准得从那儿过，咱们在那儿堵它！”
刚过八点，那艘敌艇果然钻进了咱们的伏击圈。吴克华大喊一声“打！”，迫击炮、掷弹筒立马开了火，敌艇尾巴冒起黑烟，在江面上打转。可没等战士们欢呼，那艇突然掉了个头，拼了命往下游逃。“追！”吴克华一挥手，带着一排战士顺着江堤猛跑，鞋底子都快磨穿了。
眼看就要追上，一条六十来米宽的河岔子横在了跟前。张来福把渔叉一扔，扯掉身上的粗布褂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会水的跟我来！坐船太慢，咱们游过去抄近路！”话音还没落，“扑通”一声就跳进江里，深秋的江水凉得刺骨，一下子就没过了胸口。
战士们跟着跳了下去，张来福在前面领路，江水呛得人直咳嗽，他却稳稳地往前游。突然他身子一沉，左腿被水下暗礁划到，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别管我！先追上艇！”他咬着牙，忍着疼带着战士们先上了岸，裤腿已经被血渍染红了一片。
当带着轻伤的张来福出现在敌艇前方时，艇上的敌人都愣住了——这群徒步赶来的战士，居然追上了机动炮艇。“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张来福高声喊话，趁敌人犹豫的功夫，抬手将一颗手榴弹扔到艇旁的江里。
手榴弹在江面上炸开，水花溅了一艇。战士们趁机登艇，敌艇长见大势已去，乖乖举起了手。这一仗，5连俘虏了四十名左右的敌人，缴获一门机关炮、十一挺轻重机枪。张来福的腿伤也不轻，军医给他包扎时反复叮嘱：“这伤得好好养，别落下病根。”
仗打完了，吴克华拉着他的手说：“你立了大功，我给你请功，跟部队南下！”可第二天一早，张来福就没影了——灶台上留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连长，我娘年纪大了离不开人，我得留在这儿摆渡，等大军都过了江。”
二、渡口守了一辈子：功臣变“撑船老汉”张来福回了大通镇，拿起父亲留下的木桨，成了渡口的摆渡人。镇上老街坊只知道他是“撑船的来福”，没人晓得这个天天浑身是水的汉子，是立过大功的英雄。只有阴雨天，他腿上的疤一疼，才想起自己当年也曾扛过枪、追过敌艇。
建国后，县民政局的同志找到他，拎着一袋白面说：“部队把你报成战斗功臣了，去县里领补助，还能安排个公家差事。”张来福挠挠头，笑着摆手：“我没读过书，笔墨纸砚都弄不明白，干不了那活儿。摆渡挺好，乡亲们过江方便。”
打那以后，大通镇的江面上，天天都能看见张来福的身影。木船坏了，他自己找木头刨板修补，手上扎满木刺；老人孩子过江，他分文不收，还会扶着老人坐稳；遇上汛期江水涨得吓人，别人都躲在家里，只有他撑着船，把急着看病的村民一个个送过江。
1954年长江发大水，渡口的码头被冲毁。张来福领着乡亲们扛沙袋、筑江堤，腿上的旧伤被水泡得发红，他却咬着牙不肯歇。有人劝他：“你是有功之臣，该让政府来统筹。”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当年参军就是为了老百姓，现在守着渡口，也是尽本分。”
日子一年年过去，张来福的木船换了三条，黑发也变成了白霜。他娶了媳妇，生了娃，孩子们都劝他：“爹，您年纪大了，在家享福吧。”他却舍不得那支撑了半辈子的木桨：“江里的水情我摸得透透的，换别人来，我不放心。”
1979年，吴克华将军从部队离休，头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大通镇找张来福。可当年的渔村变化大，老住户大多搬了家，问起“追艇的同志”，乡亲们都摇头：“没听过这名儿，就知道有个热心的张摆渡。”直到1982年，将军亲自赶来，才在渡口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三、江风里的约定：英雄的初心从未变将军在张来福家住了三天。晚上，两人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就着月光喝酒。吴克华从包里拿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一等功”奖章：“当年的功章，我一直替你收着。组织上在南京给你安排了干休所，跟我去享福。”
张来福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奖章，背面的字都有些磨平了。他把奖章推了回去，笑着说：“将军，我文化浅，干休所的日子我过不惯。你看这长江，每天都有乡亲们要过江，我守在这儿，比啥都踏实。”
吴克华望着江面上的渔火，眼圈红了：“当年你追艇的时候就说，要让乡亲们过安稳日子。这么多年，你做到了。”
临走那天，张来福撑船送将军过江。船到江心，吴克华突然问：“你就没后悔过？当年要是跟着部队，现在至少也是个营级干部了。”
张来福用力撑了一篙，木船稳稳地往前走，水花溅到了船板上：“后悔啥？当年追炮艇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现在摆渡也是。不管穿军装还是穿粗布褂子，心里的念想没变过。”
1995年，张来福在摆渡时突发急病，倒在了他坚守多年的木船上，享年六十六岁。按他的遗嘱，孩子们把他的骨灰撒进了长江——这片他曾守护、也相伴了一辈子的江水，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现在的大通镇渡口，早就建起了钢筋水泥大桥。桥头立着一尊雕像，是个青年撑着木桨的样子，底座上刻着一行字：“追艇英雄张来福，用一生守护长江的人。”
他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特殊待遇，连功章都没收下。可长江记得他，乡亲们念着他——这个曾追着敌艇冲锋的年轻人，用一辈子的坚守告诉我们：英雄不一定光芒万丈，扎根生活、守护百姓的人，都值得敬重。
参考文献
1. 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渡江战役中的“追艇勇士”[EB/OL]. http://cpc.people.com.cn/n1/2025/0612/c443712-40499035.html, 2025-06-12.
2. 铜陵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铜陵市志·军事志[M]. 合肥：黄山书社, 1998: 217-219.
3. 21军军史编写组. 渡江战役中的21军[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9: 134-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