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半开玩笑地问起我的房子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为他掏空所有的母亲。直到那根为孙子挑出的鱼刺,最终扎进了我们母子心里,我才明白,有些观念,早就该变了。
那句话,像一滴墨,滴进了我们母子之间原本清澈的温情里,让一切都变得模糊和复杂起来。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给最好的闺蜜打了个电话,想找个人说说话。电话那头,她正忙着给孙子炸丸子,声音隔着油锅的热气传来:“哎呀,儿子嘛,不都这样。再说了,你那房子,早晚不还是他的?计较这个干嘛。”
连最好的朋友都觉得我的困惑是“计较”,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传统的观念,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我被困在其中,快要窒息。
那几天,家里闷得慌。我不想待着,正好看到社区组织“一日游”,就稀里糊涂地报了名。想着去郊外走走,散散心也好。大巴车摇摇晃晃,把我们拉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行程里,恰好有一个参观新型养老社区的环节。我本意是走个过场,没想到,正是这个无心之举,像一块浮木,漂到了我面前。那个社区,和我印象里凄凉的养老院完全不同。
有活力四射的阿姨们在排练合唱,有白发苍苍的爷爷在图书馆里安静地看报。但真正刺痛我的,是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衣着非常体面的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来探望他的子女,西装革履,看上去很成功。
可他们对着老人说话的语气,却充满了不耐烦:“跟您说了多少次,那个保健品是骗人的,您怎么又买了?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冷。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把一切都给了子女,也未必能换来晚年的体面和尊重。午餐时,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我心里五味杂陈,没什么胃口。
同桌一位阿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她给我盛了一碗汤,看出了我的心事,淡淡地说了一句:“妹子,咱这辈子的苦,一半是生活给的,一半是自己觉得‘应该’吃的。后半辈子,得想办法给自己加点糖。”

从郊外回来的第二天,我和儿子的“冷战”,正式开始了。这不是我的计谋,这是一个母亲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时,最笨拙的反应。
他打来电话,我借口在外面,匆匆挂断;他提着水果上门,我态度冷淡,让他坐了一会儿就走。空气里都是尴尬。我知道他纳闷,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伤人。
可我需要时间,需要给自己鼓足勇气。第七天,他终于忍不住了,晚上下班后直接找上门,一脸的疲惫和不解:“妈,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卧室里拿出了我这几天的功课,不是什么法律文件,而是一张银行卡,和一本花花绿-绿的“老年大学”兴趣班宣传册。
我把卡推到他面前:“这里面是我给你孙子存的教育金,密码是他的生日。”然后,我指着那本册子,说:“但这房子,是妈妈想给自己报的‘老年大学’。
我想去学学国画,学学跳舞,我想活得明白点。”儿子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受伤,然后是愤怒:“妈,你这是什么意思?防我跟防贼一样?我成家了,你就不是我妈了?”我们之间,第一次爆发了这样不体面的争吵。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但我没有哭,也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平静地,近乎固执地重复着那句朴素的话:“正是因为我是妈妈,我才不能成为你的包袱。”
最终,他摔门而去。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上的挂钟都晃了晃。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那根卡了我七天的刺,好像终于被拔了出来,带着血,很痛。

每周二下午,我背着画板,和一群同龄人一起,在宣纸上涂涂抹抹。生活有了新的色彩,但每次画完回到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酸楚。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学会了和这种失落感共存。转眼,就到了冬至。那天,我一个人在家,包了儿子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炖了一锅暖暖的羊肉汤。
我把它们仔仔细细地装进保温桶,穿上大衣,走到了门口。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很久,很久。我终究还是没能走出去。
我把饭菜端回桌上,一个人对着一桌的饭菜,默默地吃。饺子很好吃,和往年一个味道,只是,太安静了。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是儿子发来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煮的一锅饺子,奇形怪状,有好几个都破了皮。
照片下面,跟着两个字:“妈,冬至。”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锅笨拙的饺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我拿起手机,在输入框里打了很多字,又一个个删掉。
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嗯。”
成年人的世界里,和解,有时未必是推心置腹的长谈,也不是“我们和好吧”的宣告。
它常常是,一碗没送出的汤,和一句心照不宣的问候。我们没有回到过去,但我们,好像都可以走向未来了。一个家,一本书,总有几页写满了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