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嘉陵江大桥西端，对岸的高楼大厦与波光粼粼的江面之间，一抹古朴的砖色轮廓刺破云层。无量宝塔，这座当地人更习惯称作"南充白塔"的建筑，就这样沉默地立在鹤鸣山巅，自北宋建隆年间算起，已经守了这片山水千余年。风掠过塔顶的铜铃，叮当声里裹着江水的腥甜，恍惚间，能听见历史翻页的簌簌声响。

沿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塔身的轮廓逐渐清晰。条石砌成的塔基带着岁月打磨的圆润边角，每一块都被风雨啃出细密的凹痕。仰头望去，十三层塔身如利剑直插云霄，方形结构带着唐塔遗风，却又在层层叠叠的砖檐中藏着宋代建筑的精巧。砖缝间生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晃，像是给这座严肃的古塔系上了随意的流苏。

推开第一层斑驳的木门，霉味混着砖石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光线从狭窄的券门漏进来，照亮脚下歪斜的砖梯。台阶边缘被无数双脚磨出深深的凹陷，最陡处几乎要手脚并用。攀爬时，粗糙的砖面硌得掌心生疼，却又让人莫名心安——这些历经千年的砖块，曾托举过赶考的书生、祈福的百姓，此刻正托着我的脚步，丈量时光的厚度。

行至第二层，外壁的小龛引起注意。108个佛龛像整齐排列的密码，虽不见当年塑像，却仍能从龛顶的火焰纹雕刻、龛边的卷草装饰，窥见宋代工匠的细腻心思。手指抚过龛沿，能摸到砖石表面细微的起伏，那是岁月侵蚀留下的独特肌理。有人说这些小龛曾供奉千佛，香火鼎盛时，整座塔都萦绕着檀香，如今只剩山风穿堂而过，在空洞的龛穴里吹出呜咽。

越往上爬，空间越逼仄。到第四层时，砖梯突然变窄，仅容半只脚踩住。扶着微微倾斜的塔壁喘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砖石共鸣。从券窗探出身，嘉陵江如青绸带蜿蜒而过，江面上货船缓缓移动，汽笛声穿透千年，与塔顶铜铃的清响交织成奇妙的二重奏。对岸的现代建筑与眼前的古塔形成强烈反差，仿佛站在了时空的裂缝中。

第五层开始，连像样的台阶都没了。仅容一人通过的螺旋通道，是用砖块交错砌成的简易踏脚点。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试探，砖石间的缝隙里积着厚厚的尘土，偶尔有碎石随着脚步掉落，在空洞的塔身里发出清脆的回响。狭窄的空间让人不得不弓着背，肩膀时常擦过粗糙的砖壁，却也因此更真切地感受到这座塔的体温——砖石吸收了嘉陵江畔的湿气与阳光，带着温润的触感。

终于抵达塔顶，铁铸的塔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外圆中空的设计像一只凝望天空的眼睛，风从塔顶的孔洞灌进来，掀起衣角猎猎作响。十三层塔身层层叠叠在脚下铺展，砖檐的弧线如飞鸟展翅，每一层的斗拱、阑额都清晰可见。那些用青砖隐砌出的仿木构件，历经千年仍保持着端庄的姿态，让人不得不惊叹宋代工匠以砖代木的智慧。

坐在塔顶边缘，看夕阳给塔身镀上金边。嘉陵江的潮水声一阵阵地漫上来，与塔铃的叮咚声应和。千年前，或许也有僧人在此眺望江面，目送载满货物的船只顺流而下；百年前，或许有学子在此焚香许愿，期盼科举高中。而此刻，我不过是无数攀爬者中的一个，踩着前人的足迹，触摸这座塔饱经风霜的肌肤，听它用砖石的语言，讲述那些沉默的过往。下山时，回头望去，无量宝塔又成了江天之间的一道剪影，继续着它不知疲倦的守望，等待下一个好奇的灵魂，叩响时光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