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25日凌晨,郑维山站在兰州城外窦家山的炮兵阵地上,他的脸被探照灯切割成明暗两半。
电话听筒紧贴着耳朵,彭德怀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沙沙声传过来:"炮弹金贵,要精打细算。"
郑维山沉默了两秒,喉结滚动,迸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打完这一仗,要杀要剐,我认了。"
他猛地挂断电话,转身对炮兵指挥官吼道:"所有炮火,听我一号令!"
那一刻,十三年的血债在他胸膛里燃烧成了三千度的熔岩。
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同样是在这片黄土地上,他眼睁睁看着5600个活蹦乱跳的战友被马家军的马刀砍成肉泥,被活埋在河西走廊的风沙里。
那些闷在土层下的惨叫,十三年来每晚都在他耳边响起。
炮弹出膛的火光第一次照亮他的面孔。一万发炮弹,像一万颗流星砸向窦家山。复仇的时刻到了。
时间倒回1936年冬天,河西走廊的风雪刮得人脸生疼。刚满二十一岁的郑维山已经是红88师的政治委员,全红军最年轻的师级干部之一。

这个从湖北麻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放牛娃,十五岁入党,从给徐向前当通讯员开始,三年时间就从枪林弹雨中磨砺成了师政委。
师长熊厚发比他大一岁,两人搭档得像亲兄弟。熊厚发在前线挥着马刀冲锋,郑维山在阵地里把政治工作做到每个战士的子弹袋里。
他们带着88师在川陕苏区打出了"夜老虎"的威名,敌人听见他们的番号就腿软。
那年十月,中央的战略命令撕开宁静:西路军西渡黄河,打通国际通道,链接苏联。
听起来是宏伟蓝图,可只有郑维山在动员大会上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两万人的队伍,缺粮少弹,要穿过青海马家军的马刀丛林。
可命令就是命令。88师作为前卫,第一个踏进河西走廊的戈壁滩。黄沙漫天,战士们的草鞋踩在碎石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马家军的骑兵像是从沙丘里突然冒出来的幽灵,白天冲击,夜晚袭扰。
红军的步枪打光了子弹,就用刺刀;刺刀捅弯了,就用石头;石头砸完了,就用牙齿。
郑维山记得那场混战在倪家营子打了四十天。四十天啊,战士们吃光了皮带,打光了子弹。88师5000多人打得只剩20个还能站着的。
师长熊厚发在掩护突围时被炮弹削掉了半条腿,为了不拖累战友,他主动留下来打游击,最终壮烈牺牲。
郑维山在突围中头部中弹,血痂糊住了左眼。他被两个战士架着撤进祁连山的雪线,身后是马家军的马蹄声。
两个战士为了引开追兵,主动朝另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喊:"政委,给我们报仇!"声音很快被马蹄声撕碎。
郑维山爬进一个熊洞,被猎户村的老人用羊粪和雪水救活。他在洞里躺了三十天,听着外面马家军搜山的吆喝,听着他们砍下红军俘虏头颅时的狂笑。
他咬碎了后槽牙,在心里刻下一道血痕: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爬出熊洞那天,祁连山的雪映得他睁不开眼。他化装成乞丐,一路讨饭向东。
当他终于走到延安时,接待处的同志们几乎认不出这个形如骷髅的人,直到他报出"红88师政委郑维山"的名号,同志们不禁抱着他放声大哭。
郑维山没哭,他的眼泪早在河西走廊流干了。他只是反复说:"5600个战友,被集体割舌、挖心、活埋。我一闭眼就听见他们在土里抓挠的声音。"
后来的日子是刮骨疗伤的十三年。他从抗大学员重新做起,跟着聂荣臻在华北打游击,在清风店战役里活捉了罗历戎,在石家庄战役中立下头功。
他打仗越来越猛,也越来越不要命。战士们私下说他"虎",说他"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冲锋都是在为祁连山下的亡魂祭刀。
他学会了隐藏情绪,把十三年的恨意锻造成一块冷冰冰的钢铁,只等一个火星点燃。

1949年8月,火星来了。
马步芳的儿子马继援困守兰州,彭德怀召集军长师长开会,刚说完"兰州是硬仗",郑维山就站起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炮弹砸在桌上:"19兵团63军请求主攻窦家山、十里山。我知道马匪的路数,我打头阵。"
会议室静了两秒。谁都知道郑维山的往事,谁都不敢提。彭德怀看着他,半晌才说:"窦家山是兰州东大门,马继援放了最硬的骨头。你确定?"
"确定。"郑维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等了十三年。"
8月21日,初攻开始。63军的战士像潮水一样涌向窦家山,又像退潮一样被压回来。
马家军的工事修得刁钻,地堡三层,火力交叉。最要命的是骑兵反突击,马刀在阳光下一闪,人头就落地。打了一天,伤亡七百多,阵地寸土未得。
郑维山站在指挥所里,盯着沙盘上的等高线,忽然想起当年熊厚发也是这样盯着地图,然后一去不复返。
"炮兵呢?"他问。
"炮弹不足,彭总下令节约。"参谋小声说。
郑维山没说话,他走出指挥所,看着夜幕下的窦家山。山影如巨兽,蹲伏在兰州城外。他仿佛看见了十三年前,5600名红军战士惨死在马匪手下的场景。
他转身对警卫员说:"让炮兵指挥员来见我。"
"军长,彭总那边……"
"就说我要给5600个英魂上供。"
炮兵指挥员半夜跑到军部,郑维山一句话:"把你们所有的炮弹都给我堆到前沿,一发不留。"
"军长,这违反规定……"
"打完仗,我这条命赔给纪律。"郑维山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光,"但明天,我要让窦家山变成火海。"
8月25日凌晨,浓雾锁山。郑维山把总攻时间定在四点。三点五十分,他拿起电话,对接听员说:"接彭总。"
之后,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段对话。
四点整,他站在炮兵观察所,猛地挥下红旗。
天崩地裂。一万发炮弹在三十分钟内倾泻一空,浓烟裹着火焰冲天而起,空气中全是铁锈和硫磺味。
战士们跟在弹幕后面冲锋,耳朵被震得流血,却觉得十三年来的憋屈一下子吐干净了。
马匪的骑兵刚冲出地堡,就被炮火撕成碎片。马继援在指挥部里听见炮声,脸色煞白:"这是共军?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炮弹?"
六个钟头,窦家山守敌全歼。马继援的精锐像麦子一样被割倒,他本人带着残兵从黄河铁桥西窜,兰州城门户洞开。
郑维山站在刚夺下的阵地上,脚下是滚烫的弹壳。一个战士跑来报告:"军长,彭总电话。"
他拿起听筒,彭德怀只说了一句话:"你写份检讨,深刻点。"
郑维山笑了,眼泪混着尘土往下淌。他知道,这份检讨是彭德怀能给他最大的保护。一万发炮弹,放在哪个军队都是天大的事,可彭总用一纸检讨把它压了下来。这份情,他记了一辈子。
8月26日,兰州解放。郑维山一个人爬上城墙,朝着祁连山的方向跪下。他磕了三个头,额头沾着城砖的青苔。然后他放声大哭,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十三年啊!"他对着群山喊,"我给你们报仇了!"
风从祁连山吹来,带着雪线的寒意,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郑维山觉得,那是5600个战友在拥抱他。他们终于能闭眼了。
2000年5月,八十五岁的郑维山在北京逝世。临终前,他对守在床边的子女说:"死时向西。"四个字,用尽一生力气。
按照他的遗嘱,骨灰被分作三份,撒在了大别山、祁连山和河西走廊。他要守着那片土地,守着他没能带回来的兄弟。
郑维山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版本很多。有人说是个人复仇,有人说是革命义愤。可这两者真的能分得开吗?
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参加革命,当他二十一岁时看着整师的战友被野兽屠杀,当他用十三年的时间把仇恨熬成一场炮火,这既是为了个人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牺牲者!
郑维山走了,但他的炮声还在山里回荡。那不是战争的回响,是和平的钟声——提醒我们,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