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时我妹出生，奶奶说妹妹有福相，说我是来讨债的。
家人想着靠哥哥养老，就准备把我这个二女儿送给一户人家傻儿子做童养媳。
外婆撞见后将我带去城里，省吃俭用将我养大。
在我渴望爸妈看我一眼的时候，他们连电话都没打过。
后来哥哥一事无成，妹妹跳河自杀。
只有我学业事业一路顺畅，在一线城市安家。
爸妈说让我帮帮他们。
我微笑，「你们不是早就抛弃我了吗？」
1
哥哥抢过我手上的玩具后，将我推倒在地后，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春寒料峭的南方，地上又湿又冷。
奶奶仔细检查哥哥身上，又看向号啕大哭的我，完全没有把我拉起来的意思。
「你怎么老是哭个不停？烦死人了！」
奶奶好像一直不喜欢我。
她经常给哥哥买新衣服、买零食，对哥哥有求必应。
但老说我不听话，什么都不给我买。
我一个女孩子，很多衣服都是穿的哥哥剩下的。
她声音很大，一直骂骂咧咧的，我哭得更伤心了。
「你妈生了一天一夜了，你别哭了！越哭你妈越难生！」
我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妈妈已经在房间里呻吟好久了，我不能让妈妈痛苦。
奶奶又继续说，「你出生时一个乞丐刚好路过，一看就是来我家讨债的！」
「我早就说了你晦气，看吧，你妈生不出来肯定就是你害的。」
年幼的我，还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能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我咬紧嘴唇，害怕地坐在妈妈房门边上，希望妈妈出来后抱抱我。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天空。
我听见里面接生婆说，「又是个女儿！」
房门打开，爸爸抱着妹妹出来给大家看。
所有人都围上去看新生儿，只有我溜进房间看妈妈。
床单上、脸盆里都是血，而妈妈脸色苍白，我有些害怕地哭起来。
爸爸听见哭声，进来把我带出去。
「佳佳，别到处乱跑，妈妈以后没空管你了，别给大人添乱。」
厅堂满满都是人，好不热闹。
我怯生生地抱着爸爸的胳膊，下一秒就被爸爸掰开手。
「粘着我做什么？自己玩儿去。」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小凳子上，看见奶奶抱着妹妹，笑得合不拢嘴。
「又白又胖，一看就很有福相。」
而我又黑又瘦，奶奶经常说我命苦。
村里看热闹的人一边说着讨喜的话，一边问我奶奶：
「春婶，这下你家三个孙了，你们怎么养得起？」
奶奶阴恻恻地瞥了我一眼，不甚在意地说：
「那就送走一个呗！」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2
后来几天家里络绎不绝。
奶奶每次都要把我带到客人面前，吆喝他们看看我。
「太瘦了，以后怕是干不了活，不要！」
「长得也不好看，以后也没法嫁个好人家，不要！」
「这么怕生，小家子气，我们也不要！」
听到这些人说的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奶奶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恶毒。
嘴里天天念叨着，「怎么生了这么个赔钱货。」
我想去找妈妈。
妈妈还躺在床上，一靠近爸爸就把我抱走。
「佳佳，不要打扰妈妈休息。」
后来有人说，「春婶，隔壁村老张家有个傻儿子，你要不去问问，把二姑娘送去那家做童养媳吧？」
奶奶眼睛一亮，赶紧打听那家人在哪里。
「春婶，我先去帮你问问吧，你等我消息！」
「好勒！等把佳佳卖了，春婶一定好好感谢你！」
突然熟悉的声音响起，「卖谁？」
外婆一只脚踏进大厅的门槛。
我立马扑进外婆怀里。
除了妈妈，我最喜欢外婆了。
她每次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说话也不像奶奶那样恶狠狠的。
这次她又从怀里掏出几块饼干，「佳佳，来，吃饼干。」
然后抱着我坐到奶奶对面。
「你们刚刚说要卖佳佳？」
3
奶奶表情讪讪地，「不是卖，就是托别人照顾一下！」
「珍珍出生了，我们家太困难了，根本养不起啊！」
「而且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罚款那么多，我们也交不起啊！」
我隐隐约约听懂了一些，抬起头问。
「外婆，是不是以后我就要到别人家去了？」
外婆眼眶有点红红的，「不会的。」
「自己生的，做爹妈的、做爷爷奶奶的，再困难也得养啊！」
「明知道自己没那个条件，生那么多干什么？」
奶奶没吭声，她历来是有些怕我外婆的。
外婆说完，又带着我进房间看妈妈。
妈妈脸色依然十分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看起来像活不久了。
外婆问了下妈妈的情况，知道妈妈大出血又严重撕裂，暗暗抹眼泪。
「我们女人就是命苦，下辈子投胎都别做女人了。」
我在一旁慢慢舔着饼干，看见外婆哭了，扯了一张纸给外婆。
「外婆别哭。」
外婆哭得更凶了，「佳佳真懂事。」
她又转头问妈妈，「杜家说要把佳佳卖给谁家当童养媳，你知道吗？」
妈妈表情有些尴尬，半晌才开口。
「妈，阿贵他妈说去给我算了命，说如果不把佳佳送走，她会克死我。」
「她出生以后，我身体就一直不好，这回生孩子，差点就死了。」
「妈，不送走她，我也怕自己熬不过去了。」
妈妈声音越来越小，外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了我一跳。
「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满口胡话！」
妈妈仍想反驳，「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身体你也看见了，生完佳佳就越来越差。」
「反正送走佳佳，我们还有一儿一女，也没多大关系。」
「我们到时一定找个离得近点的好人家，以后也经常去看她。」
外婆指着妈妈破口大骂，「他们杜家糊涂，你也跟着糊涂！这可是你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爸爸听到声响后进门来，一副无赖的样子。
「妈，反正阿豪不能送，珍珍才出生，不送走佳佳不行！」
「虎毒不食子，你们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要了，还是不是人？」
爸爸梗着脖子，「那没钱有什么办法？要不你来养！」
听见大人们因为我而争吵，我害怕地哭了起来。
外婆一把抱过我，「行，你们不养我来养！」
「我就是去捡垃圾，也会想办法给孩子一口粥喝！」
4
当天外婆就把我带走了。
到外婆家后，外公外婆开始发愁。
我妈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外公外婆经济其实也并不宽裕。
但外公也很善良，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两个姨妈和我养大。
我很开心，待在外公外婆家，就不用一天到晚受着奶奶的冷言冷语了。
外公要出去开拖拉机，白天都不在家。
两个姨妈要去上学，平时也不在家。
家里就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外婆要去干农活的时候，就用背篓把我背到田边，让我在一边等她。
虽然我已经断奶了，但外婆仍然买了些便宜奶粉给我吃。
即便生活不富裕，外婆仍然倾尽全力给我最好的照顾。
不久后，外公单位要把他调到城里去，我们一家都要搬过去了。
走的那天，爸爸妈妈来了。
我很久没见到妈妈了，心里很开心，一直抱着妈妈的腿，求妈妈抱抱。
但妈妈却抱着妹妹，不肯抱我。
爸爸抽着烟，懒懒散散地靠在木椅子上笑。
「佳佳，你要去城里过好日子了，以后要感谢爸爸妈妈把你送到外婆家。」
外婆拿起扁担赶他走，「你怎么有脸说这话的？」
爸爸吐了一口痰，踩灭脚下的烟，仍是嬉皮笑脸。
「血浓于水，这血缘关系是永远斩不断的。不管到哪儿，佳佳也是我们的亲骨肉嘛！」
「妈，佳佳交给你，我们也放心。」
「以后我们也会去看她的！」
外婆哪里不懂他的意图。
「你们这么对佳佳，还想着她来孝敬你们啊？」
「佳佳摊上你们这种父母，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说完外婆就扯着我上车，准备走了。
正值分离焦虑的时期，知道要离开爸爸妈妈了，我又哭又闹，赖在地上不肯起。
然而爸爸妈妈并没把我的哭闹当一回事，反而脸上挂着笑容。
「佳佳，你要去跟外公外婆享福咯！」
「城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等你，快跟外公外婆走吧。」
直到最后，我的亲生父母，也没上前抱抱我。
5
城里的生活并不如爸妈想象的那般滋润。
外公凭着开挖掘机的微薄薪水，要养活一家五口。
他长期驻扎在单位的工地上，留外婆、两个姨妈和我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
房子是两居室的，我和外婆挤一张床，两个姨妈挤一张，外公回来就得在沙发将就。
外婆很节省，一分钱要掰成五分来花。
说是在城市，但其实我们是住在城郊的。
外婆在外面走得再饿再累，都舍不得买瓶一块钱的水、吃碗三块钱的面。
宁愿抱着我走五公里去市中心，也不愿意坐个公交车，一路带着我走走停停。
平时买水果、蔬菜，都是买别人挑剩下的、没那么新鲜的，然后把坏掉的地方摘掉后再吃。
每次只有外公回来，家里才能吃一回肉。
所以我经常都盼望着外公回家。
而我此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直到我走路一步一蹲的时候，才发现我缺了钙。
外婆从牙缝里省出来一些钱，给我买了钙片，订了鲜牛奶。
她虽然读书不多，但想要自己的外孙女身体健康的心却朴实而真挚。
我看着外婆袜子、内裤都破了好些洞，但每年过年仍会给我买新衣服，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即便过的日子如此艰苦，但我天天都很开心。
院子里有差不多大的小朋友一起玩，两个姨妈也很照顾我，外婆除了我不听话的时候打我骂我，其他时候都很温柔。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对我是善意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嫌弃。
到城里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妈连信都没有写一封过来。
一开始我还天天问外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
外婆都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跟着外婆不好吗？他们怕是早把你忘了！」
渐渐地，我也将他们忘了。
6
三岁时外婆把我送到一家收费便宜的托儿所上学。
我很害怕陌生的环境，屎都拉在裤子上了，也不敢跟老师说。
老师闻到了，狠狠地骂我「没用」。
我更加害怕了，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默默地忍受，天天期待着放学。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完了幼儿园时期，该上小学了。
我妹出生的时候，家里把我的户口名额给了妹妹，从此我成了黑户。
黑户上小学非常困难，外公外婆四处求人托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送到市区一所相对近点的小学。
即便如此也有四公里远。
外婆从别人那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每天骑着破三轮接送我上下学，风雨无阻。
外婆跟我说，「佳佳，一定要好好读书，把书读出来了以后日子就好了。」
「以后你自己有能力了，就不用再看其他人脸色了。」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沉重。
我有几次听见外婆在问外公要钱的时候，外公说的话。
「怎么又没钱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你就这么挥霍？」
然后他们就会爆发争吵。
外婆老是叹着气说，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当个家庭主妇，只能伸手问人要钱。
所以我也一直把「好好读书」记在心上，穷人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家里没人辅导我做功课，我只能自己琢磨，实在不懂就厚着脸皮去问邻居的大哥哥大姐姐。
外婆不会写字，没法在老师布置的作业上签名，我只能偷偷自己签。
老师看见歪歪扭扭的字，还质问我是不是没给家长检查作业，我说我外婆写字就是这样。
老师看见我脸红的样子，最终也没拆穿我。
我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多才多艺，我只能拼命学习。
努力是有成果的，每次拿到100分，老师都会奖励一支铅笔和一个作业本。
意味着我又能为外婆节省一点钱了。
所以拿100分，成了我的目标，也是生活中唯一能让我有成就感的事了。
一旦拿不到，我就会非常自责及害怕，抱着试卷的错题哭一晚上。
在这种自我鞭策下，即便到了高年级，我每次考试都稳定在班级前三。
外公外婆都说我就是块读书的料。
周围邻居都说羡慕外公外婆有我这样的孙女，以后一定有大出息。
学习成绩装饰了我的自尊，哪怕我穿着短一码的鞋、缝补了好几次的袜子、别人不要的衣服，因为成绩好，所有人都会忽略我的狼狈。
学习成了我要拼命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7
这时候爸爸妈妈来城里看我了。
他们是带着哥哥和妹妹一起来的。
他们夸我成绩好，以后肯定有出息。
他们让我叫「爸爸」、「妈妈」，我说我不会叫。
这几个字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他们对我来说也是陌生人。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看见同学们都有爸爸妈妈接送，我心里很羡慕。
同学们经常争论肯德基和麦当劳哪个更好吃，我根本没听过。
别的同学每次都是爸爸妈妈去开家长会，周围同学都问，「佳佳，怎么你妈妈那么老？」
我小声说，「那是我外婆。」
然后周围就爆发出一阵笑声，「佳佳没有爸爸妈妈！」
同龄人的嘲笑才是最刺痛的。
回家后，我哭着问，「外婆，你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好不好？让他们来开家长会好不好？」
我还在心里想，如果爸爸妈妈来，我就原谅他们。
外婆说爸爸妈妈太远了，来不了。
我藏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久好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在我身边？
在学校被欺负了，不会有爸爸妈妈来理论。
想要什么东西，不会有爸爸妈妈帮我买。
我没有爸爸妈妈，造成我此后一生的性格都自卑又敏感。
我害怕别人问起我的爸爸妈妈，害怕老师通知开家长会。
我在同学面前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说他们在外打工，说他们对我如何如何好。
只因我不想变成同龄人中的异类。
我心里对他们充满怨恨，下意识地抵触他们。
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在，现在又凭什么要让我叫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