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八年,苏南常熟城。入秋的雨连下了半月,青石板缝里都浸着潮气,林阿绣坐在自家小绣坊的窗边,手里的钢针刚穿过墨色缎面,就被窗外一阵抽噎声惊得扎了指尖。
血珠落在 “寿” 字的金线纹路上,像颗揉碎的红豆。阿绣皱着眉吮了吮指尖 —— 她守着这家 “林记绣坊” 三年了,丈夫前岁染疫走了,留下瘫痪在床的婆婆,全靠她绣寿衣、做鞋面糊口。这年头寿衣是刚需,可也邪性,街坊都劝她别夜里赶工,说阴气重,她却只能咬着牙:婆婆的汤药钱,一天都等不得。
“谁啊?这三更天的……” 阿绣把针别在绷子上,披了件旧夹袄推门出去。雨已经停了,月亮躲在云缝里,昏昏地照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树下坐着个妇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服,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声音细得像春蚕啃桑叶,却勾得人心里发紧。
“这位娘子,可是遇着难处了?” 阿绣往前挪了两步,才看清那妇人的手 —— 放在膝头的两只手,竟只剩七根手指,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齐根断了,断口处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像被老鼠啃过的绣线轴。
妇人闻声转过头来,阿绣这才倒抽口冷气:那妇人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窝陷得深,可最怪的是,她怀里抱着个青布包,包口露出来的,竟是半块绣着 “丰” 字的绢帕 —— 那花样,阿绣太熟了,十年前粮荒时,城里粮商 “裕和昌” 给赈灾粮袋绣的标记,就是这个 “丰” 字,只是当年她才十五,跟着娘在绣坊做活,只绣过两次就没了活计。
“你…… 你是?” 阿绣往后缩了缩,脚边的石子硌得她脚心发麻。可再看那妇人眼里的泪,亮晶晶的,不像恶鬼的凶煞,倒像苦水里泡透的委屈,她又硬着头皮问:“你是不是…… 找什么人?或是寻什么东西?”
妇人没说话,只是抬起断了指的右手,指了指阿绣手里的绣绷 —— 绷子上是给城西王老太绣的寿衣,领口刚盘好一圈银线。接着,她又指了指巷尾的土地庙,再指了指自己的断手,最后把怀里的青布包往阿绣面前推了推。
阿绣蹲下身,指尖碰着布包,竟觉出点凉意,不像活人的东西。她慢慢打开包,里面除了那半块绢帕,还有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顶针,顶针内侧刻着个 “柳” 字。
“柳…… 柳大娘?” 阿绣猛地想起婆婆前些日子念叨的旧事 —— 十年前粮荒,有个姓柳的绣娘,丈夫是个秀才,为了告 “裕和昌” 囤粮抬价,被人打断了腿,没过几天就没了。柳绣娘带着孩子去拦知府的轿,求着放粮,结果被粮商的家丁打断了两根手指,孩子也丢了,后来柳绣娘就没了音讯,有人说她投了河,有人说她被埋在了土地庙后头。
妇人听到 “柳大娘” 三个字,突然就不哭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阿绣,又指了指土地庙,再指了指青布包里的绢帕。阿绣这才看清,绢帕的 “丰” 字底下,藏着几针暗红色的线,凑近了看,竟是个 “贪” 字,只是被人用墨染过,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你是说…… 当年裕和昌的粮荒,是他们自己囤粮,还害了你家?” 阿绣的声音发颤,“那孩子…… 你的孩子呢?”
妇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没哭出声,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阿绣的绣坊,又指了指天 —— 月亮已经偏西,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妇人突然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青布包被她推到阿绣怀里,然后转身就往土地庙的方向走,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像是在催她。
阿绣抱着布包站在原地,鸡叫第二声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今夜是十月初一,鬼门开的日子,柳大娘是来托孤的?还是来求她申冤的?她想起婆婆说过,柳绣娘的孩子当年才三岁,左耳朵后面有颗红痣,丢的时候穿了件虎头鞋。
“柳大娘,你等等!” 阿绣追了两步,可刚到土地庙门口,那妇人的身影就淡了,像被晨雾裹住,转眼就没了。阿绣蹲在土地庙后头,扒开半人高的草,竟真的看见一块松动的土,土底下露着半截蓝布 —— 和柳大娘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天快亮的时候,阿绣揣着青布包回了家,婆婆已经醒了,咳着问她去哪了。阿绣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婆婆听,婆婆听完,抓着她的手直哆嗦:“阿绣,这事要管!当年你爹就是因为说漏了裕和昌囤粮的事,被人打断了腿,才落下的病根!那柳绣娘的孩子…… 我记得,当年城西的陈婆婆捡了个孩子,左耳朵后有颗红痣,现在怕是和你一般大了!”
阿绣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裕和昌的势力 —— 现在的掌柜周胖子,是当年掌柜的儿子,和知府称兄道弟,城里没人敢惹。可她看着手里的铜顶针,想起柳大娘断指上的疤,又想起爹当年拄着拐杖的模样,咬了咬牙:“娘,我要去说!就算告不倒他,也得让街坊知道真相!”
第二天一早,阿绣揣着绢帕和顶针,先去了城西找陈婆婆。陈婆婆今年七十多了,听阿绣说起柳绣娘,老泪纵横:“那孩子叫小石头,现在在码头扛活,左耳朵后是有颗痣!我当年不敢说,怕裕和昌的人来抢……”
阿绣跟着陈婆婆找到小石头的时候,他正在码头扛米袋,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左耳朵后的红痣格外显眼。阿绣把绢帕和顶针递给他,刚说了句 “你娘……”,小石头就红了眼:“我知道,我娘是柳绣娘,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她,陈奶奶说她是好人。”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周胖子的管家:“好啊,林阿绣,竟敢造谣裕和昌!掌柜的说了,把你抓回去,让你再也绣不了活!”
家丁刚要动手,码头上的扛夫们突然围了过来 —— 都是些苦出身的汉子,这些年被裕和昌坑过的不在少数。“凭什么抓阿绣姑娘?”“周胖子囤粮抬价,当年害了多少人!” 人群越聚越多,有人喊着 “去裕和昌讨说法”,竟浩浩荡荡地往街东头走。
这事很快惊动了刚到任的巡按御史。御史本就听说常熟粮商跋扈,见百姓群情激愤,又看了阿绣递上的绢帕和顶针,当即下令查裕和昌的粮仓。结果在粮仓底下挖出个地窖,里面不仅藏着当年没发的赈灾粮(都已经霉了),还有一本账本,记着当年和知府勾结囤粮的明细,甚至写着 “柳氏已除,子不知所踪”。
周胖子和知府被抓的那天,常熟城的百姓都涌到街上,有人哭,有人笑。小石头在土地庙后头挖开了土,里面果然是柳绣娘的尸骨,手里还攥着另一半绢帕 —— 两半拼在一起,正好是 “裕和昌贪” 四个字。
阿绣给柳绣娘绣了件新寿衣,水绿色的,绣着满幅的柳枝,她说:“柳大娘,您这辈子苦,下辈子该穿点鲜亮的。” 小石头把娘葬在城外的山脚下,每年清明都去,阿绣也会跟着去,带一块自己绣的绢帕。
后来有人问阿绣,当时怕不怕?阿绣总是笑着说:“怕啊,可我知道,苦人帮苦人,天不会塌。” 再后来,林记绣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有人说,是柳绣娘在保佑她;也有人说,是阿绣的心善,换来了好报。
而常熟城的老人们,总会给孩子讲起那个故事:深秋的夜里,一个绣娘,一个断指的妇人,一块绢帕,揭开了十年的冤情。末了总会加一句:“别瞧咱们是普通人,心里装着良心,就敢跟不公较劲 —— 这世上的光,从来都是普通人一点点点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