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朗普今天走的美国收缩路线,其实早在15年前就已经有“高人”写好了。
最近美国发布《国家安全战略》(NSS),引起世界大哗。NSS强调美国要“永久主导世界”,这本来就是美国作为Pax Americana霸主不变的战略理想,与是否做得到无关,不必惊讶。
美国收缩战线,西半球优先,对“中美关系”和“美欧关系”重置,这才是重点。

美国依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但处在相对衰落中,特朗普认识到这一点,而且不装。特朗普霸凌、任性,但也擅长在认清现实中变通。
在特朗普1.0时代,特朗普已经认识到美国的相对衰落了,在就职演说里大谈“美国疮痍”(American carnage)。他的“天赋职责”就是使得美国重新伟大(MAGA),做法就是把中国打成“试图改变全球秩序的大国”,作为美国的主要威胁。
在2017年版NSS里,美国将世界描述为“自由社会”与“压迫体制”的较量,强调在全球推广美国价值观。在贸易战1.0踢到铁板的时候,特朗普加剧对华冲撞,搞出很多政经风波。
之后的拜登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接过将中国打成“试图改变全球秩序的大国”的定位,但“美国归来”(America is back)是对美国相对衰落的否认,在拜登看来美国只是迷路一段而已。不过拜登与特朗普有一点共同:美国需要踩在中国的肩膀上,才能继续保持“永久主导世界”。
在新NSS与2017版NSS之间,中美经历了贸易战1.0和2.0,更有拜登4年。美国的失败感不仅是战术的,更是战略的。
中国没有被围进小院高墙,“一带一路”成了中国通往星辰大海的康庄大道。

与以前的美国政府不同,特朗普真正认识到中国崛起不可阻挡,美国与其把国力消耗在压制中国上,不如收缩势力范围,确保美洲根据地,“攘外必先安内”,甚至借助与中国的有益合作,帮助MAGA。只是MAGA的目标已经从“比所有人更伟大”转向“比昨天的美国更伟大”。
MAGA是特朗普永远的追求,其实也是奥巴马以来所有美国总统的追求,只是用不用这个口号的差别。
在奥巴马时代,美国刚经历2008年经济危机,赫然发现需要再工业化才能“永远主导世界”,这是没有MAGA口号的MAGA。但8年过去,美国的再工业化连起跑线都没有达到。
特朗普提出“美国疮痍”和MAGA,但过于高估美国、过于低估中国,再加上被新冠拦腰冲撞了一把,最后在怒火和不甘中下台。
拜登肯定不能用MAGA口号,但一连串的大撒钱法案都是为了事实上的MAGA。只是再工业化之水经过官僚主义、资本运作、人才荒漠的层层砂滤最后像涓滴一样流到干涸的工业化土壤时,已经滋养不动有意义的再工业化了。
特朗普其实是个好学的人,在“二进宫”的时候,意识到前面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还是不通,他的新路是双管齐下,关键词是关税。
一方面把制造业和就业逼回美国,另一方面勒令有钱的盟国向美国巨额投资,而且要同时带来相关的技术和管理知识。但这一招对中国使不动,而中国本该是“韭菜王”。
中国依然是美国的“头号对手”,但也是“太大而不能碰”的对手。美国需要“攘外必先安内”,首先是搞好实体经济,才能有朝一日能再“碰”中国。

其实美国的“深层政府”不是问题,经济才是Pax Americana(美式治下的和平)的真正命门。
15年前的2011年,波特上校和麦克来比上校(都是时任参联会主席麦克·马伦海军上将的高参)用“Y先生”的笔名合著《国家战略叙事》(A National Strategic Narrative),作为美国大战略的宏观指南。
“Y先生”这个笔名,是在向冷战外交名人乔治·凯南致敬。驻苏美国外交官凯南,曾在1946年向华盛顿拍发数千字的机密《长电报》,又在1947年以“X先生”的笔名增补发表为《苏联行为的根源》,为美国拟定出了冷战期间【围堵政策】的整个框架。“Y先生”这个名称代表的立场和目的,不言而喻。
“Y先生”的文件当时得到很大的重视,奥巴马时代的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安-玛丽·斯洛特将《国家战略叙事》总结为:“我们要在密切联系的全球体系中成为最强大的竞争者,最有影响的玩家,这需要我们多在可持续的财富和有效全球介入的工具中投入,而不是军事”。
(we want to become the strongest competitor and most influential player in a deeply inter-connected global system, which requires that we invest less in defense and more in sustainable prosperity and the tools of effective global engagement)
斯洛特进一步列出五大要点:
——放弃封闭体系里的控制,转向开放体系里的影响
——放弃围堵,转向发展
——淡化威慑和军事,强化交往和竞争
——在国际政治和经济领域,放弃零和竞争,追求共赢发展
——国家安全的重点从军事主导转向经济基础上的军事

必须说,美国“深层政府”里有明白人,问题在于能否把想法落实为行动。
在某种意义上,新NSS终于开始反映15年前就提出的一些设想,当然,还加入了“特朗普化门罗主义”。
“特朗普化门罗主义”是自然的。美国不想放弃Pax Americana和任何超过必要的利益,巩固美洲根据地十分必要。
新NSS对欧洲十分严厉,实际上并不超过美国共和党右翼对民主党左翼的严厉,只是把万斯在慕尼黑安全论坛上的演讲固化进入纲领性文件了。换句话说,美国还是把欧洲当做“自家人”看待的,只是白宫当不了家的部分。
当然,美国依然不忘记与中国的对抗。
万斯在5月23日的美国海军学院2025届毕业典礼的演讲中谈到:美国面临来自中俄等国的严峻威胁,这些国家决心在各个领域击败美国,从频谱到近地轨道,再到供应链,乃至通信基础设施,美国须要从各方面做好充分的应对准备。
鲁比奥在8月12日接受纽约早间广播节目主持人希德的采访时,也表明中国是美国的最大挑战,在技术、商业、贸易、军事、情报和地缘政治等领域是美国的对手和敌手。
11月赫格塞斯访问日本、马来西亚、越南和韩国等国,在与各国防长会晤时,提到中国在南中国海的行动与主张,宣称美国“寻求和平,不寻求冲突,但必须确保中国不会试图‘支配’其他国家”。
但在战术层面上,NSS对中国的定位不再强调对抗,中国是“首要经济竞争对手”;美中关系侧重于“赢得经济未来,防止军事对抗”,“以互惠平等的经济关系为原则”。

这当然使得欧洲、日本极端失望,他们更加习惯的NSS是以意识形态为引导,以对中俄的对抗为基调。
美国曾经认为“问题都在外边,我们的基本面永远是好的”,所以NSS只需要“向外看”。现在NSS依然是向外看的,但实际上是向内看的对外延伸。外交从来是内政的延伸。在内政基本面坚固的时候,外交可以任性。现在时代不同了。
对于欧洲和日本来说,“我们负责任性,美国负责兜底”的时代过去了。在欧俄和中日之间,美国现在只有作为仲裁者的兴趣。
或许在欧洲和日本帮助美国MAGA之后,美国才会有兴趣或者能力再度充当“承保人”的角色。不过欧洲和日本只有在美国确认充当“承保人”之后,才会有兴趣帮助MAGA。
鸡和蛋,到底谁先谁后?狗和尾巴,到底谁摇谁?只能在未来见分晓。
文|晨枫 著名撰稿人、观察者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