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有个高考『倒考运』的说法。
就是家里要是女娃比男娃学得好，那就是抢了男娃的考运。
如果想倒回考运，就必须把女娃泡在冰水里一天。
我姐被泡那天，好几次都挣扎要出来。
都被我妈死死摁了回去。
「再洗一会再洗一会，你哥哥考大学就全靠你了！」
1
村里给哥哥弟弟倒考运的女孩子，冻死的死，落病根的落病根。
像我姐姐这种泡一夜冰水烧傻的女孩子，村里多了去了。
那年，我悲伤痛苦，甚至不甘于姐姐的命运如此。
可姐姐却只能回应两句。
阿巴阿巴阿巴……
余下，不再有其他。
2
今年高考查成绩日子来了，我在柳老师家里查完高考成绩后，一回来，姐姐就蹲在家里门口，身上脏兮兮的，就冲着我笑。
「妹，妹回来了，回来了，吃不吃糖，吃不吃糖……」
激动的脚步一顿，我跑到了姐姐面前，悄悄地在她耳边说。
「姐，姐姐你知道我高考考了多少吗？」
姐姐长得很美，哪怕是现在全身都灰扑扑的，但是她一笑还是特别甜美，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烤，烤烤……」
压抑嘴角的兴奋，我悄悄继续和姐姐说：「我考了720分。」
「等我攒够钱，我就可以带你一起走了。」
姐姐歪了歪头，但她似想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忙抓紧我的手，恐惧的拼命摇头。
「嘘，嘘嘘，不能说，嘘不能说，姐姐帮你保管秘密哦，嘿嘿这是个秘密。」
「秘密。」
我眼睛一酸，拼命忍住眼泪。
姐姐叫赵梨，自打读书起就是拿回了无数奖状。
我们都梦想着考上大学，走出大山。
成绩出来后，姐姐努力遮掩，可最后还是瞒不了妈妈，姐姐是被迷晕塞到冰水桶里去的。
那一晚上，姐姐醒来后在水里挣扎了很多次。
一次又一次的被妈妈摁回去。
妈妈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给哥哥倒考运怎么了。
不管有没有用，图个吉利再说。
又不是要她的命。
我帮姐姐理理好乱糟糟的头发，给她扬了大大的笑。
「姐姐，姐姐你再等等我。」
「你再等等我。」
姐姐眨巴眨巴眼，我也不知她懂没懂我的意思，妈妈的叫唤声就从里屋传了出来了。
「作孽哦，出去这么久，还在门口跟个傻子叽叽歪歪，叽叽歪歪，还不赶紧进来。」
姐姐害怕的缩进了我的怀里。
我赶紧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安抚她一会儿后，便起身进去了。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沉稳应对，更不能让自己重蹈姐姐的覆辙！
姐姐只有我了。
3
一进去里屋，哥哥就坐在客厅里复习功课。
妈妈叼着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对我说：「今天高考成绩下来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我心里一紧，故作恍然才想起的表情。
奶奶就在一边啐了一声。
「你哥柳老师来电话了，今年你哥哥成绩又考了300多分，一定是小绣八字不好，冲着了我的乖孙，不然别人家怎么倒考运可以倒着上那个叫啥来着……哦，299,2538的那种学校。」
哥哥忽然从书里抬头，推了推他那个眼镜：「奶奶，是211和985，是我考得不好，别迷信了。」
「接下来我会努力复习的，你别说了。」
妈妈把牙签扔到了垃圾桶里，有点生气喊了起来。
「什么叫我们迷信？」
「我们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你出息，赶紧给我们老赵家出一个大学生出来，我也对得起你爸爸在天之灵了。」
眼皮子一动，我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去年，姐姐不就是大学生吗？
就是因为女孩子，就那么不着你们待见。
也就是因为姐姐的事情，我故作成绩暴跌，这一年来，我就没透露出一次真实成绩，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奶奶也跟着骂骂咧咧一会儿后，才想到了我的身上：「对了，有空你也去查查你分数，不过我看你平时成绩那么烂没希望的，过几个月你就跟着你婶去养猪。」
「你可别想着继续读啊，咱们家学费都是留给你哥哥的。」
我眨了眨眼，装作很乖很乖的样子。
「奶奶，柳老师家里有电脑，我回头让她帮我查下，但是应该是考得不好。」
妈妈起身把电视机给关掉了。
「考得好那还得了，考得好就是抢你哥哥的考运，我先打死这个抢运气的哦。」
妈妈一边碎念念，一边和奶奶去了厨房择菜。
哥哥这才捏了捏我袖子，对我小声道：「别听奶奶他们乱讲，我考不好是我的事，不过你成绩不好，妈妈肯定不会把倒运的主意打你身上。」
我想对哥哥咧嘴一笑，可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去年，哥哥也是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说万一妈妈想倒运，他肯定拦着。
所以姐姐就真的以为可以去大学报到了。
就真的是这样想的。
结果姐姐倒考运那天，他不知是干什么去了，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了。
我为了拦妈妈，被那些亲戚锁在小黑屋里。
等放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哦，他是这么说来着。
他同学家里有电脑，一不小心就玩入迷了，就忘了。
我当时恨不得打死他。
「嗯嗯，我信哥哥的。」
我低头给哥哥掰橘子，他低着头好像也很认真在做题，可是我时不时瞟过去一眼，他连最基础的三角函数选择题都能选错。
一错都能错八分的卷面。
按照这个节奏，明年哥哥能不能考上大学估计也是玄。
看来，哥哥真的很蠢啊。
没得救。
4
隔天，天未亮，我就出去割猪草了。
零零散散的能换一点钱。
柳老师说，成绩下来了，她能帮我申请到助学贷款，只要等到录取通知书到了，我就随时可以走了。
快了。
很快就能带着姐姐偷偷地走了。
一想到带着姐姐走出大山，我心里就高兴。
柳老师说大山外，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姐姐的病也许能被治好。
而我能找到很好很好的工作。
拿到好的学历，以后月薪就起码六千起步呢。
六千啊。
想都不敢想。
到张叔家换了猪草钱，足足有三十块，我更高兴了。
踏着小碎步，我高高兴兴的回家。
结果没想到一到家，家里就来了很多人围在家里的客厅商量事。
姐姐就坐在中间，懵懵懂懂舔着糖，任凭客人对她评头论足。
「有点瘦了。」
「人瘦不要紧，屁股大啊，一看就好生养。」我奶奶着急的跟了一句。
忽然，我心里冒起不祥预感，心里直冒突突。
疾步上前，我赶紧把姐姐护在身后：「你们要干什么？！」
我吼了太大声，吓着了我的姐姐，她缩了缩肩膀，尽往我怀里钻。
「怕，妹妹好凶，我好怕。」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
妈妈赶紧瞪了我一眼，没好气的拉了过来：「干嘛呢干嘛呢，客人在你急什么急，这可是咱们村上出了名媒婆，正给你姐说亲。」
我蹙紧了眉，看向刘媒婆还有她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叔叔爷爷。
「说谁的亲？」
刘媒婆立马把身边的大叔推了出来，捏着她那个尖嗓子道。
「阮阮，是这样，你妈妈托我说媒，这位就是咱们村头最有钱的贺庆国才四十岁，家里就有三头猪，一头牛，还被分了两个房子，要身高有身高，要钱有钱，你姐嫁过去就是享福了。」
「还愿意给你们家五万块彩礼钱，方圆十里是找不到像他这样的好人家了。」
我看向贺庆国，看清楚他脸上的坑坑洼洼还有疙瘩疤痕痘后，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
气得我手攥得发抖。
5
贺庆国走了上前，打量的目光直直落在我姐的身上。
「小姨子，你姐姐傻是傻点，但是不影响生孩子，放心以后我肯定会对你姐姐好的。」
话说着，贺庆国的手就要往我姐姐的身上搭。
姐姐吓得尖叫一声。
我直接挥开他黑漆漆的手，拿起一边扫帚就开始赶人。
「我姐姐不嫁人，不可能嫁人，你们给我滚，以后不准来我家。」
「滚！」
贺庆国被我扫帚打倒，脸色一下子臭得要命。
妈妈一巴掌扇过来，一下子把我打懵了。
「闹嘛闹，你有病是不是！」
「给我回房间去，你姐姐结不结婚是我说了算，我看你贺哥哥就很好，特别好。」
姐姐心疼的过来给我吹吹脸，眼睛都红通通的。
抱着我哭唧唧的叫唤。
「不能打不能打，不能打妹妹，妹妹不疼哦，不疼哦。」
我抱紧了姐姐，拼命地抱紧她。
倔强地看着客厅的所有人。
「妈妈，姐姐不能嫁，她以后会好的，她要是好了，知道自己嫁了什么人，她会接受不了的。」
刘媒婆沉默。
妈妈蹙紧了眉，一时也没有说话。
只有奶奶忽然呸了一口：「一个女娃子哪有那么事，我们养也养了她二十年，不用钱的呀，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洗掉算了。」
「这个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不然你哥哥复读的学费我们上哪里找去哦。」
要是早知道这样，要是早知道这样……
要是早知道这样……
就洗掉算了。
我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道：「我知道了。」
「我明白了。」
「我懂了。」
我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妈妈被奶奶的骂声骂回了神，赶紧看了一眼神色不悦的贺庆国，仿佛是为了表明赵家的态度。
一看到哥哥从外面回来，就指着我说。
「阿甘，赶紧把你妹妹锁回小黑屋里去，要不然你二妹的婚事是要被小丫头给搞砸了。」
「你二妹嫁不出去，你复读就甭想有学费了。」
很快的，我的肩膀就被哥哥搭上了。
半拉半拽地把我扯下去。
我恍惚的看着哥哥。
他也是读过书的，他也是……
我才刚失望，却听耳边传来哥哥压低的声色。
「妹妹你别急，我们以后再想办法，先别和妈妈他们硬碰硬。」
我虽不是很信任哥哥，但是这一刻。
还是得到了安慰。
6
柳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很繁华，有热闹的街市，楼会建得高高的，女孩子读书自由恋爱，工作考资买车买房更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们的世界是彩色的。
不像我们这里，颜色永远都是灰扑扑的。
把时间再往前拉的时候，还有个洗女的习俗，就是如果总生女娃的话，就要把新生女娃扔到河里，泡在水桶里一整夜淹死。
这样，下一胎就不会有女娃敢投胎到他们家了。
洗女现在很少了。
但是倒考运何尝不是一种迷信糟粕的演变呢？
柳老师说这里迷信，他们从不把知识当一回事，明明都是女子却要逼得女子连活下来机会都很难。
从古至今，压迫女子发光发亮的恶条有太多太多。
柳老师说。
一定要走出大山。
一定要。
必须要。
我缩在小黑屋里，看着窗口的月亮，慢慢的安慰自己。
大山女孩也可以有自己的熠熠发光。
月亮没有错。
错的是不容忍它发亮的人。
7
我被妈妈锁了小黑屋三天。
第四天放出来的时候，家里上上下下已经在张灯结彩了。
姐姐就蹲在角落里玩红花儿。
手里还攥着糖皮。
妈妈在我耳边警告：「你姐啊，这次嫁定了，贺家昨天儿早早让人送来了彩礼和一头猪，你少整幺蛾子。」
我眼神低了低，点了点头。
妈妈又多看了我几眼，半是猜疑的道：「你高考几分？上次让你问柳老师你还没有问？」
眼皮子一颤，我无辜摆着脸。
「不是你们关了我好几天的，我上哪问去，我平时那个成绩能考几分，反正你们也不会让我去读。」
妈妈脸一红，把手里的喜糖塞我手里，道：「你要是乖乖的，听我的安排，我还能怎么着你不成？」
「反正等你姐婚礼完了以后，你就跟着你婶儿养猪去，一个月还能赚千把块，多好。」
我默不作声的剥开糖皮，诶了一声好。
等妈妈走了，我才到姐姐的面前。
姐姐看到我就笑眯了眼，脸颊两边梨涡子若隐若现的好看极了。
「妹，妹妹……姐姐想，姐姐想，妈妈不给见。」
说着姐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
这并不是喜糖，反而是很便宜的猪油糖。
我蹙了蹙眉：「你哪来这种糖？」
妈妈他们应该不会另外花钱给姐姐买糖。
姐姐弯了弯眼，一副懵懂单纯的样子：「贺，贺给，说……」
姐姐还想要说下去。
哥哥就忽然出现打断了，他提着一个空瓶子，让我去打酱油。
我转了转眼睛，拉着哥哥。
「哥哥，上次你说得再想想办法，是真心的吗？」
我还是怀抱着一点希望的。
若是有哥哥的帮衬，或许我带姐姐跑路更加简单轻松一些。
可哪知哥哥神色闪了闪：「嗯嗯嗯，你要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哥肯定帮，哥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奶奶这种想法。」
「哥希望你们过得好。」
我的想法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但是下意识的第六感却也将我的话给噎了回去。
「那行，那我先去打酱油了，那路远，晚点回来。」
我哥点头如捣蒜。
8
如果能重来一次。
那一天，我肯定不走。
9
便利店离我家几公里的路，一个来回够我走上三个多小时了，之前还有自行车。
但自行车被亲戚借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还回来。
我徒步回来的时候，经过柳老师家里，就进去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柳老师穿着一身白衣白裙，原本低头浇花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
她捧着喷水壶在笑，特别洁白而美丽。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感觉柳老师不该是这里的人，可她却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做支教。
哪也不去。
「阮阮，你来得正好，上次柳老师说的助学贷款的事有消息了，你再等柳老师几天，柳老师很快就给你办下来。」
「你妈妈要是问我你的成绩，我不会告诉她的。」
柳老师摸了摸我的脸，声音软软又柔柔的。
「阮阮啊，你一定要带你姐姐走出大山啊。」
我抿了抿唇，手里的酱油瓶子抱得更紧。
「柳老师不想走吗？」
柳老师摇了摇头，表情有些落寞：「柳老师走不了啊，所以我们能走一个是一个。」
「阮阮，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男人，他们会吃人，啃血馒头的。」
会吃人？
我想起姐姐攥在手心里的猪油糖。
想起哥哥忽闪不定的目光。
和妈妈那句嫁定了。
嫁定了。
定了……
我匆忙地朝柳老师鞠了鞠躬，拼命地往家里赶。
10
推开家里的大门，我就往姐姐的屋子走。
哥哥脸色怪异的忽然拦着我。
「三妹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我挣脱开了他的手，绷着张脸就往屋子里疾步走了去。
我哥拦也拦不住。
结果才到我姐屋子门口，帘布就被掀开，那个满脸疙瘩瘢痕痘痘的叔叔扯着裤腰带子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