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摊牌。
手机屏幕的光，在尚未大亮的客厅里，映着李慕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如同悬在命运的岔路口。梦境中苏眠消散时那哀伤而决绝的眼神，与现实中陈悦紧闭的房门交替闪现，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他。
最终，那股非要弄清楚真相的执念，压过了一切。他不能活在这样一个虚实交织、充满谎言和猜疑的泥沼里。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亲眼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拨打预约电话。他需要的是突然袭击，是打破苏念那精心准备的专业节奏。他要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逼她露出破绽。
上午九点整，他再次站在了「眠心心理诊所」的楼下。这个时间，诊所刚开门，通常还没有来访者。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迈步走上了楼梯。
前台女孩看到他，显得有些惊讶：「李先生？您……您有预约吗？苏医生她……」
「我没有预约。」李慕打断她，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见苏医生。请告诉她，是关于『薰衣草』和『代价』的。」
他将那两个关键词咬得很重。前台女孩被他身上那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镇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内线电话通报了一声。
李慕听不清电话那头苏念说了什么，只看到前台女孩的表情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李慕说：「苏医生请您进去，不过她十点有预约，时间不多。」
「足够了。」李慕说着，径直走向那扇磨砂玻璃门，甚至没有等前台女孩引路。
他推开门，苏念果然已经坐在了她的单人椅上。今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针织衫，依旧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神情是惯常的冷静，但李慕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紧绷。
看来，他那句关于「薰衣草」的临别赠言，确实起到了作用。
「李先生，请坐。」苏念的声音平稳，但比以往少了一丝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你说有重要的事？」
李慕没有坐下，他就站在房间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她。
「苏医生，或者，我该叫你——苏眠？」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肯定的、带着揭穿意味的语气。
苏念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她脸上的表情控制得依旧完美，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困惑和不悦的表情：「李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认识叫苏眠的人。如果你是带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进行咨询，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很难继续下去。」
又是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专业冷静。
但李慕今天不打算再跟她玩这种文字游戏了。
他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低沉而压迫：「不认识？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左手手腕上，那个淡紫色的、薰衣草形状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苏念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一次，那收缩明显到连她脸上的平静都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缩了缩，但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欲盖弥彰！
「那只是一个胎记。」她迅速说道，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
「胎记？」李慕冷笑一声，他从口袋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带着，或许是潜意识驱使）掏出了手机，飞快地调出一张照片——那是他昨晚几乎一夜未眠，用尽毕生绘画功底（他大学时辅修过美术），根据记忆中那惊鸿一瞥，尽可能还原画出的那个淡紫色痕迹的素描图。虽然粗糙，但薰衣草的大致形态清晰可辨。
他将手机屏幕猛地递到苏念眼前。
「一个恰好长成薰衣草形状的胎记？苏医生，这世上的巧合，是不是太多了点？多到恰好你的诊所叫『眠心』，多到你擅长『梦境分析』，多到你有一个和『苏眠』如此相似的名字，还多到你有一个和贯穿我梦境的核心象征一模一样的『胎记』？！」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愤怒、困惑、痛苦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苏念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图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在李慕那仿佛能燃烧一切的逼视下，那些准备好的、专业的托辞，似乎都卡在了喉咙里。
咨询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交错着。
良久，苏念缓缓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靠在了椅背上。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无奈，有深深的哀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没有再否认。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慕，眼神不再躲闪，也不再带有那种职业性的隔阂。那眼神，让李慕瞬间想起了梦中那个忧伤的苏眠。
「你……」李慕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承认了？你就是苏眠？」
苏念（或者说，苏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呢？我警告过你的……代价……」
「到底是什么代价？！」李慕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冲到她的座椅前，双手撑在扶手上，将她困在椅子和自己之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告诉我！所有的真相！现在！立刻！」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他记忆中、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清幽香气。他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双终于卸下伪装后，流露出深深疲惫和痛苦的眼睛。
苏眠（李慕已经在心里确认了这个称呼）抬起头，迎上他疯狂而执拗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真相……」她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变得有些空洞，「真相往往比梦境……更残酷。」
「再残酷，我也要知道！」李慕寸步不让，「我受够了这种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他下意识地用了『们』字）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为什么现在又用『苏念』的身份出现？那个现实的背影是不是你？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向苏眠。
苏眠沉默着，似乎在权衡，在挣扎。她的目光扫过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扫过他眼底深重的黑眼圈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最终，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好。」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既然你非要走到这一步……那我就告诉你。」
她抬起手，这一次，她没有再躲避。她慢慢地，一颗一颗，解开了高领针织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将衣领微微向下拉了一些。
李慕的呼吸骤然停滞。
在她纤细的、白皙的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并非他预想中可能存在的另一个印记或是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正常的肌肤，光滑细腻。
但苏眠的动作没有停。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左侧锁骨下方，心脏上方的一处位置。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按压一个看不见的伤口。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平静却让李慕毛骨悚然的语气，缓缓说道：
「代价就是……」
「……李慕，我从未『离开』过。」
她的目光穿透空气，直直地钉入李慕的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真相的力量。
「因为，从始至终，『苏眠』这个人……」
「……在现实世界里，根本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李慕僵住了，撑在扶手上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触手可及、有着真实体温和呼吸的女人，大脑因为这句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话而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