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夏,青海师范大学“我们”戏剧社再度把《永怀之歌》搬上学校大剧院。与2018年“试水版”不同,这一版被师生们私下称为“毕业制作”——演员基本由2015级、2016级非表演专业学生担纲;舞美、灯光、现场音乐则全部启用美术学院与音乐学院低年级同学;剧本也在首演后进行了“结构性回炉”。当“校园戏剧”与“校本德育”成为高校文化的高频词,青海师大选择了一条最笨拙也最动人的路径:由学生自己把校史地缘优势写进戏剧,让一门“第二课堂”的选修作品,承担起向共和国科学巨匠郭永怀致敬、向“两弹一星”精神致礼的宏大叙事。

一、剧情结构:四幕递进中的“精神成长曲线”
全剧沿用2018年首演确立的四幕诗化标题——《绝徼移栽桢干质》《赤子归时抵百师》《英雄仗剑入昆仑》《留取丹心照汗青》。四幕分别对应郭永怀西南联大求学、庚款留美、归国奔赴青海221厂、空难殉国四个生命节点。编创者把“科学报国”的宏大命题拆分为“知识—选择—行动—牺牲”的递进节奏,形成一条清晰的“精神成长曲线”。
1、 第一幕: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绝徼移栽桢干质》
这一幕写郭永怀的“求学三段式”:联大—庚款—康奈尔。导演用“煤油灯”做时间指针:联大夜读时灯芯最长,康奈尔实验室灯罩最亮,到了“归国前夜”,灯芯被掐断,只剩一缕青烟。最具仪式感的“焚稿”被拆成两次:第一次是康奈尔壁炉,烧掉的是未发表的NACA技术报告,火焰呈暖橙色;第二次是归国客轮甲板,烧掉的是手写讲义,火焰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灰屑落在女儿郭芹(童年)的辫梢。演员李佩(王嘉敏饰)一句台词被观众自发做成表情包:“这团火,把太平洋烧出一个洞。” 开场炮火与《西南联大校歌》的独白交叉出现,迅速把主人公抛进“国破山河在”的危机语境。编剧在此幕中大量使用“群诵+剪影”手法:学生群像面对舞台深处的巨幅残阳布景,高声朗读《离骚》与《少年中国说》,在文本层面完成“旧学—新知”的嫁接。值得注意的是,郭永怀的出场被刻意延迟——灯光先给出他低头演算的长影,再切至正面。这种“影像先行”的调度,暗示科学家理性人格对热血年代的冷静注脚。
2、 第二幕:去国与归国的镜像《赤子归时抵百师》
整幕由三封真实家书拼贴而成,写于1956—1963年。导演让“鞋”成为复调意象:第一封信里,郭永怀承诺给闺女买“一双红色小皮鞋”;第二封信里,鞋码从“26”改成“30”,因为“芹儿又长个儿了”;第三封信里,鞋变成了“如果可能,爸爸回去给你亲手做”。当观众以为“鞋”只是亲情符号时,舞台后区突然亮起一只巨型铁鞋——用221厂废旧铅块焊成,鞋尖朝向观众,像一枚倒置的弹头。家国与父爱,在此被“鞋”强行焊接:父亲迈不过去的,是核试验的倒计时;女儿等不到的,是父亲迟到的归期留美段落最易落入“苦学—成名—归国”的俗套,编剧却用“双层时空”切割:舞台左区是郭永怀与钱学森等合租的“中国留学生宿舍”,右区则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新闻纪录片投影。左右空间以“开门—关门”的音效同步切换,提示“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的同频共振。此处文学性体现在台词的“双关密度”——当郭永怀烧掉未发表的论文手稿时,舞台提示写:“火焰照亮他紧蹙的眉,像点燃的河。”形象兼具象征:烧毁的是个人学术荣誉,点燃的是报国执念。

3、 第三幕:高原上的“隐形岁月”《英雄仗剑入昆仑》
221厂保密生活被处理成“武侠片”节奏:科研人员夜闯戈壁,背着仪器像背着剑;口令“春风”对“江南”,暗合郭永怀最喜欢的《世说新语》。最精彩的是“高原缺氧”段落——演员把真实排练时“跑两步就喘”的生理反应写进行动:郭永怀和同事们每完成一次爆炸力学计算,就集体蹲下大口吸氧,像一群拔剑后力竭的侠客。舞台提示里写着:“氧气面罩=武侠面罩,喘声=剑鸣。” 全剧最长的一幕,却刻意淡化“科研爆破”场面,而把笔力放在“等待”与“克制”上。郭永怀与妻子李佩、女儿郭芹的“三地书”被搬演为“三重唱”:演员在舞台前区背对观众席,同步朗读各自写给家人的信件;后区则投映金银滩草原的实时星空影像。声音与影像的“对位”让“小家”与“大国”在物理空间上被拉开,却在心理空间上被缝合。编剧在此大量留白——对原子弹只字未提,仅以“它”代称;观众却从“不敢署名”的信纸与“不能抵达”的邮戳中,读到科研工作者最痛彻的缄默。
4、 第四幕:死亡作为“最高形式的保存”《留取丹心照汗青》
失事段落没有飞机模型,只有一块2×3米的白色“纸幕”——用800张A4航空信纸拼成。飞机撞击瞬间,纸幕从中间被撕出裂缝,演员在裂缝里做“双人太极”:郭永怀与小牟紧紧环抱,像封存一枚时间的核。纸幕上方,鼓风机把碎纸片吹成“雪”,观众席有人伸手去接,发现是郭永怀写给李佩的“第18封未寄出家书”,墨迹被汗水浸得发皱。 空难是史实,也是全剧最难处理的“终点”。2019版把原先“飞机俯冲—爆炸—定格”的写实调度,改为“黑场+手电光束”的极简方案:十二名演员手持冷光手电,由低到高依次排成机翼形状;郭永怀与警卫员在光阵中心,以“拥抱”姿态定格,随后灯光瞬灭,仅留二人剪影。此处文本最具文学张力——郭永怀的临终台词被压缩成一句低语:“文件在,我就在。”死亡不再是终点,而成为“数据生命”得以永存的转场。编剧用“光束—剪影—黑暗”的递进,完成“肉身—信息—精神”的三级跳,从而把“死亡事件”升华为“价值传递”。
二、人物谱系:在“群像”与“个体”之间
校园戏剧常陷入“英雄无敌”的窠臼,《永怀之歌》则尝试构建“众星拱月”的多维人物图谱:
1、 郭永怀——“去英雄化”的英雄
剧本刻意保留了他“科研焦虑”与“父爱缺失”的细节:第二幕末,他在宿舍地板演算至深夜,突然面对观众喃喃:“如果算错了,中国要慢多少年?”;第三幕,他面对女儿来信想买“一双白球鞋”时,以手指反复丈量旧鞋上磨损的洞。这些“去英雄化”的瞬间,让理性与脆弱互文,为人物增加温度。

2、 李佩——“被等待”的能动者
传统叙事中,科学家配偶常被处理为“守望者”。本剧却让李佩在“牛棚”段落朗读自己写给丈夫却未寄出的信:“你说国家是磁场,我说你也是我的磁场……等你回来,我们重讲热力学第二定律,讲熵增,也讲人心。”她以科学话语回应科学家人格,把“被动等待”改写为“平等对话”,从而呈现知识分子伴侣的精神对等。
3、 郭芹——“成长中的青年镜像”
全剧最显著的“青年视角”由郭芹承担。2019版将她的年龄下调至12岁,与台下多数本科生的“童年记忆”同步。她在第三幕独唱《小星星》变奏版,一边仰望真正的星空投影,一边提问:“爸爸,你把星星摘下来要多久?”童声与冷光星空的并置,把“科学”与“童话”强行拼接,暗示“两弹一星”事业亦是给下一代“摘星”的隐喻。
4、 “群像科学家”——多重声部合唱
221厂科研群体被设计成“多声部”叙事:有人负责“数据焦虑”,有人负责“乡愁爆发”,有人负责“幽默调剂”。他们在舞台上形成复调,与郭永怀主旋律交织,避免“独角戏”风险,也体现“大力协同”的史实。
三、语言风格:文言、口语与术语的三重混融
编剧团队由三名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组成,其语言策略呈现“三重混融”:
1、 文言——仪式化诗性
四幕标题直接取自《左传》《诗经》《史记》《离骚》,为全剧奠定“史诗”基调。幕与幕之间过渡,由一名“讲述人”手持简牍,以四言诗形式进行“史官式”叙事,为现实主义文本注入“史传”气韵。
2、 口语——校园生活的“在地感”
郭永怀与同学斗嘴、留学生宿舍包饺子、221厂夜里偷吃青稞酒等段落,大量使用“嗨呀”“得嘞”“饿扁了”等口语,消除历史人物与当代学生的语境隔阂。
3、 科技术语——“硬知识”的软着陆
空气动力学公式、激波概念、核试验代号等“硬核”信息,被拆成“比喻+动作”:演员用拔河表现“激波面”,用击鼓传递“数据波”,让观众“看见”抽象概念。此种“具身化”处理,是校园戏剧把“科研题材”讲通俗的关键。
四、舞台形象1、传统符号的“现代转译”
(1) “简牍”与“硬盘”——记忆介质的并置
第一幕“西南联大”场景出现真实竹简,演员以毛笔记录实验数据;第四幕空难前,郭永怀把公文包里的“硬盘磁带”紧紧抱在胸前。竹简与硬盘跨越两千年,成为“知识载体”的象征,提示“文明传承”的物理性。

(2) “纸飞机”与“轰6”——童年梦想与国家重器
第二幕结尾,少年郭芹折的纸飞机被投光放大,掠过舞台;随后无缝转场至第三幕真实轰6轰炸机投影。纸飞机—轰炸机的“变形”,把“个体童年”与“国家战略”强行焊接,完成“小家—大国”的意象跃迁。
(3) “星空”与“戈壁”——浪漫与荒凉的互文
全剧多次使用实时星空投影,配合现场大提琴独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空象征“永恒”,戈壁象征“荒凉”,二者重叠提示:荒凉之地亦可仰望永恒,恰如科学家在贫乏物质条件下追求精神无限。
2、音乐与灯光:多重感官的“精神催化”
(1) 音乐——“两轨并行”的声场设计
全剧采用“现场+预录”双轨:大提琴、手鼓、口弦为现场演奏,营造“即时性”;原子弹爆炸、飞机轰鸣则使用预录音效,确保震撼度。爆炸瞬间,现场大提琴以“碎弓”技法制造高频噪音,与预录音效形成“声墙”,让观众在生理层面体验“科研突破”的撕裂感。
(2) 灯光——“低色温”与“高蓝光”的对冲
一二幕以2700K暖黄光为主,突出“旧时代”“校园”“家庭”温度;三四幕骤升至6000K冷蓝光,暗示“国家任务”“理性”“极端环境”。冷暖对冲,完成“情感—使命”的视觉转场。
五、表演机制与观众接受
1、表演机制:非职业演员的“情感真实”
“我们”戏剧社成员皆非表演专业,却利用“身份重合”完成“情感真实”:
(1) “学生演学生”——年龄重合
郭永怀西南联大时期仅二十出头,演员本身本科在读,无需额外“减龄”。他们把自己对考研、出国、择业的焦虑,直接移植到人物身上,实现“本色”与“角色”的零度缝合。
(2) “高原演高原”——地缘重合
青海本地学生对缺氧、干燥、紫外线强烈的气候有切身体验,第三幕“戈壁夜谈”中演员脸颊真实的“高原红”,比任何化妆效果都更具说服力。
(3) “理科演理科”——专业重合
数学、物理、计算机系学生参演后,把真实实验流程、程序代码、公式推导带入舞台,使“纸上科研”呈现“肌肉记忆”般的准确度。

2、观众接受:一场“双向奔赴”的精神对话
青海师大2019年共演出8场,问卷回收762份。对“哪幕最打动你”一问,57.3%观众选择第三幕“三地书”,远高于第四幕空难。多数受访者写道:“等待比死亡更难受。”——这从侧面证明,编剧对“牺牲”前置的情感铺垫(等待、克制、留白)已有效抵达受众。值得注意的是,15.6%观众提到“想马上给父母发消息”,显示校园戏剧的“即时情感动员”能力。观众不再只是“被教育者”,而成为“主动传播者”,实现“思政教育”与“审美教育”的合流。
六、问题与展望:校园戏剧的“可持续”路径
1、 剧本版权与“版本迭代”
《永怀之歌》由学生原创,但版权归属学校,随着主创毕业,后续修改、复排面临“人才断档”。建议引入“课程化”机制,将剧本纳入戏剧创作课,每两年选拔新一届学生进行“版本迭代”,既保持活力,也沉淀校史。
2、 非职业演员的“流动”与“稳定”
完全依赖“兴趣驱动”无法保证演出质量。可探索“学分+奖学金”激励,或设立“校园驻团艺术家”岗位,引入专业导演长期指导,形成“师生混编”的常设剧团。
3、 从“校内表彰”到“学术阐释”
目前外界对《永怀之歌》的关注仍停留在“德育成果”报道,缺乏“学术向”的文本细读与美学剖析。若能出版《郭永怀戏剧与研究》集,收录剧本、创作日记、学者评论,可为校园戏剧提供理论支点,也可成为戏剧影视专业案例教材。
结语:让“永怀”成为可反复擦写的“精神黑板”
《永怀之歌》最打动我的,不是“永怀”作为名词,而是被剧组活用的动词——“今晚,你永怀了吗?”演出结束,演员站在观众出口,每人递一张空白航空信纸,让大家写“自己想永远怀抱的一句话”。半小时后,信纸被贴成一面“纸墙”,灯光打上去,像一座会发光的核反应堆。有人写“我想永怀没说完的对不起”,有人写“我想永怀西宁夜晚八点半的粉霞”,还有人只写两个字——“爸爸”。 那一刻,历史不再是课本里的功勋录,而是一张张会呼吸的便签,被800米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郭永怀若在天有灵,大概会笑着把这张“便签核反应堆”夹进新的手稿,然后转身,走向下一片金银滩——那里,一群穿羽绒服的大学生正蹲在地上,用旧货市场淘来的煤油灯,继续排练人间最缓慢的“慢动作燃烧”。《永怀之歌》不是完美的艺术品,却是一次值得被记录的“自我教育”实验。它让“科学家精神”不再停留于展板口号,而成为学生可触摸、可改写、可再创作的“活的文本”。当演员在谢幕时高举写着“我们”的灯牌,观众席爆发出长达三分钟的掌声——那不仅是对一台校园话剧的致意,更是对“青春—家国—科学”三重命题的集体确认。愿未来的高校舞台,出现更多这样的“永怀”:可以被一代代学生重新擦写、批注、上色,让科学报国的火种,在一次次“并不专业”的演出里,持续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