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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儒帅镇边

康定元年冬,延州城头,雪混着血水从垛口缝隙滴落。范仲淹接过亲兵递来的麻布,擦了擦手上墨迹——方才在写奏章,笔杆上沾了墨,

康定元年冬,延州城头,雪混着血水从垛口缝隙滴落。

范仲淹接过亲兵递来的麻布,擦了擦手上墨迹——方才在写奏章,笔杆上沾了墨,也沾了城头飘来的灰烬。他五十二岁了,两鬓已见星霜,此刻却披着不合身的铁甲,甲片边缘磨损得发亮,是刚从阵亡校尉身上解下的。

“范安抚,西贼退了。”老将种世衡上城禀报,脸上被硝烟熏得黝黑,“但北门瓮城被破,需连夜抢修。”

范仲淹望向城外。西夏军刚刚退去,雪地上尸骸枕藉,有宋军的,更多是党项人的。远处地平线上,李元昊的大纛在暮色中隐约可见,像一头蛰伏的兽。

“阵亡将士多少?”

“七百二十一,伤者倍之。”种世衡声音低沉,“西贼伤亡当在我三倍以上。只是...”

“只是什么?”

“军心不稳。”种世衡咬牙,“有士卒私语,说朝廷派个文人来守边,是送死。”

范仲淹沉默。他听见了那些议论——一个以《岳阳楼记》闻名的文臣,一个从未真正领兵的书生,被推到这西北最前线。连他自己,接到知延州诏命时,也曾对长子纯祐苦笑:“为父平生所研,乃圣贤书,非孙吴策。”

可他还是来了。因为朝廷无人,因为延州若失,关中门户洞开。

“传令:阵亡者厚恤,伤者妥善医治。”范仲淹解下腰间玉佩——那是离京时皇帝所赐,“将此玉卖了,充作抚恤。”

“安抚!此乃御赐...”

“御赐之物,当用于御敌安民。”范仲淹语气平静,“照办。”

当夜,安抚使衙署灯火通明。范仲淹伏案研究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堡寨、水源、粮道。他看得很慢,不时提笔记录。

“父亲,三更了。”范纯祐端来热粥。

范仲淹抬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纯祐,你读过《汉书·赵充国传》么?”

“读过。赵将军屯田湟中,以逸待劳...”

“正是。”范仲淹用筷子在粥碗里划着,“李元昊聚兵十万,利在速战。我若与之野战,正中下怀。当学赵充国,筑城寨,兴屯田,固守疲敌。”

“可朝中催促出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范仲淹放下筷子,“我要上的第一道奏章,便是《论西事状》,请朝廷许我‘三年勿促’。”

话虽如此,压力却如影随形。次日,监军宦官黄德和来到延州,带了一纸诏书:命范仲淹即日出兵,击退犯境夏军。

衙署堂上,黄德和尖着嗓子:“范安抚,陛下可等着捷报呢。”

种世衡怒目而视,被范仲淹以眼神制止。他展开诏书看了看,缓缓道:“黄监军,延州新败,士气未复。此时出兵,恐难取胜。”

“怎么?范安抚怕了?”黄德和冷笑,“朝中可有人说,范希文只会纸上谈兵。”

这话刺人。范仲淹却面色不变:“非是惧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请监军随我登城一观。”

城头寒风如刀。范仲淹指着城外正在修筑的堡寨:“那是金明寨,控扼延河渡口。那是青涧城,扼守要道。我已命种将军募土兵,练乡勇,半年之内,可成一道防线。”

“半年?西贼三个月就能打到长安!”

“所以要先守。”范仲淹转身,目光灼灼,“黄监军,范某读圣贤书,也读兵书。孙子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延州兵疲城残,若浪战求功,败则关中震动。不如深沟高垒,使贼不得进。”

黄德和还要争辩,忽然城下传来喧哗。一队骑兵飞驰入城,马上骑士浑身浴血。

“报!西夏骑兵千人,偷袭保安军粮队!”

种世衡急问:“粮队如何?”

“被劫去三年粮草!护粮将士...全军覆没!”

堂上一片死寂。黄德和脸色发白,却强作镇定:“范安抚,这便是你的固守之策?连粮道都护不住!”

范仲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已有决断:“种将军,点五百轻骑。”

“安抚要出战?”

“不出战。”范仲淹走向城楼,“但要让李元昊知道,延州不是任他来去之地。”

他亲自率五百骑出城,却不是追敌,而是直奔西夏军刚修筑的白豹城。抵达时已是深夜,他下令:“每人带两支火把,间隔百步,沿山脊行进。”

城中夏军大乱,以为宋军主力来袭,不敢出城。范仲淹却趁机派小队烧了城外粮仓,天亮前安然撤回。

此计虽小,却让西夏军心生忌惮。李元昊闻报,皱眉问部下:“范仲淹不是文人么?怎会用疑兵之计?”

没人能答。

冬天在筑城练兵中过去。范仲淹白天巡防,夜晚著书——不是诗文,是《边事要略》,详细记录西北山川形胜、部族分布、攻守方略。他又创“将兵法”,改革旧制,让将领专兵,士卒识将。

最让人意外的是他对羌人的态度。边境蕃部,向来被宋夏双方拉拢胁迫。范仲淹亲自拜访各部酋长,以茶马互市,许以生计。有部下劝:“蕃人反复,不可信。”

他答:“人皆求活。若能安居,谁愿从贼?”

庆历元年春,李元昊大举来犯。这次他学乖了,分兵三路,主力直指范仲淹苦心经营的金明寨。

战报传来时,范仲淹正在青涧城督造水渠。闻讯,他沉默良久,对种世衡说:“金明寨有守军三千,粮械充足,可守半月。我要你做一件事——不是救金明,是打这里。”

手指点在地图一处:西夏军粮草囤积地,后桥寨。

“围魏救赵?”种世衡眼睛一亮。

“不完全是。”范仲淹摇头,“李元昊敢倾巢而出,是因后方稳固。若断其粮道,军心必乱。但此去险远,你需精兵轻装,速战速返。”

“末将领命!”

种世衡率两千精兵出发后,范仲淹登上延州城最高处,日夜西望。第三日黄昏,西方天际隐隐泛起火光——那是后桥寨的方向。

几乎同时,金明寨信使突破重围来报:“西贼攻势渐缓,似有退意!”

范仲淹长舒一口气。他知道,种世衡成功了。

五日后,种世衡率残部归来,去时两千,回来不足八百,但人人面带喜色。

“安抚!后桥寨粮仓已焚,守将嵬名山遇被阵斩!”种世衡单膝跪地,铠甲上血迹已干,“末将幸不辱命!”

范仲淹扶起他,看着这个浑身是伤的将军,良久才道:“辛苦了。阵亡将士,厚恤。”

此战后,西夏军果然退去。李元昊虽未伤筋动骨,却知延州已非昔日可轻易攻取之地。

捷报传至东京,朝野震动。皇帝御笔亲书:“范仲淹文武兼资,朕之韩白也。”

可范仲淹自己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在奏章中写道:“臣守边二年,渐知戎事。然西夏未灭,终为大患。愿陛下勿以一时之捷为喜,当思长久之策。”

他提出“渐复横山”之策,欲步步为营,收复战略要地。又请设“弓箭手”,募边民为兵,且耕且战。这些举措,后来都被继承,成为北宋防御西夏的国策。

庆历二年,范仲淹调离延州。离任那日,军民夹道相送。有老卒跪地泣道:“范公在,延州安。范公去,边民何依?”

范仲淹下马扶起老人:“某已奏请朝廷,以韩琦、庞籍继任。皆忠贞能臣,必不负所托。”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望延州城墙。三年了,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道壕沟,都浸透了他的心血。他想起初到时那个质疑他的士卒,如今已是哨长;想起那些从畏惧到敢战的边民;想起风雪夜与种世衡推演沙盘的场景...

“父亲,舍不得?”范纯祐问。

“舍不得。”范仲淹坦然,“但天下事,岂能尽如己愿?某在此三年,筑城十二,练兵三万,蕃汉归心。足矣。”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北的天空,那里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然后转身,向东而去。

后来,李元昊终其一生,未能突破范仲淹构建的防线。而“小范老子”的称呼,在西北边地流传开来——不是戏谑,是敬畏。蕃人说:“小范老子胸中有十万甲兵。”

再后来,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失败,贬知邓州。在邓州花洲书院,他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世人多记得这句子,却少有人知,写下这字的双手,也曾握过剑,抚过边城染血的砖石。

岁月流转,延州的堡寨多已湮没,青涧城只剩土垣。但老辈人讲故事时,还会说起那个冬天:一个文人披甲登城,以笔墨为刀,以仁义为盾,在西北最凛冽的风中,筑起一道看不见的长城。

那道长城不在砖石,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