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系辞上》）这一命题，不仅是《周易》哲学体系的宇宙生成论总纲，更是中国传统哲学对“存在”与“变化”最凝练的思辨表达。自先秦以降，历代易学家对这一推演过程的诠释形成了从宇宙生成论到本体论的丰富谱系——汉儒以“元气”释太极，王弼以“虚无”释太极，朱熹以“天理”释太极，共同构建了太极哲学“体用不二”的思维范式。本文将以《周易》原文为根基，结合王弼、孔颖达、朱熹等经典注疏，从哲学本体论、宇宙生成论、符号象征系统、阴阳变化逻辑及时空维度，系统解析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四级结构的生成机制与内在逻辑，揭示其“生生不息”的整体性哲学意涵。

《周易·系辞上》以“易有太极”开篇，却未对“太极”的内涵直接界定，这种“言简意丰”的特质为后世诠释留下了广阔空间。孔颖达《周易正义》疏曰：“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明确将太极等同于元气混沌未分的状态，这一观点继承了汉代易学“太极元气说”（如郑玄以“太极者，北辰也”，将太极视为宇宙中心的原初物质）。而王弼则以玄学思维重构太极内涵，提出“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周易注》），将太极诠释为逻辑先在的“无”——它不直接参与具体生成过程，却作为“四十九数”（蓍草占筮）之所以可能的本体依据，开创了“以无为本”的太极本体论传统。

朱熹进一步融合儒道，以“理本论”释太极：“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太极图说解》），认为太极是无形无象的“理”，是天地万物的终极根据，而阴阳、五行、万物则是“理”的“气”化显现。这种“理一分殊”的观点，既保留了太极的本体地位（“万物统体一太极”），又解释了具体事物的多样性（“一物各具一太极”），成为宋明理学对太极哲学的集大成诠释。

太极的核心特质在于其“体用不二”的双重性：作为“体”，它是超越时空的形上本体（如朱熹的“理”、王弼的“无”）；作为“用”，它通过“动静”“阴阳”的运动化生万物。周敦颐《太极图说》开篇“无极而太极”，即点明太极“无形而有理”的特性——“无极”并非“无”，而是对太极“超言绝象”的描述；“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则以动静辩证关系揭示太极作为“生生之源”的能动性。这种“体用不二”的逻辑，打破了西方哲学“本体-现象”的二元对立，构成了中国哲学独特的宇宙观。

“太极生两仪”是宇宙生成的第一次分化，其核心是阴阳二气的分离。孔颖达疏曰：“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从宇宙论角度将两仪对应“天地”；而从符号论角度，两仪则体现为“—”（阳爻）与“- -”（阴爻）的二进制符号系统，这是《周易》以“象”喻“理”的独特表达方式——阳爻象征刚健、主动、光明（如天、君、父），阴爻象征柔顺、被动、幽暗（如地、臣、母），二者既对立又统一，构成万物存在的基本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两仪的分化并非静态割裂，而是动态互动的过程。朱熹强调“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太极图说解》），指出阴阳并非“各为一物”，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辩证统一。这种互动性在《周易》卦爻中体现为“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上》），如乾卦（纯阳）与坤卦（纯阴）的交感生成屯卦（刚柔始交），象征万物化生的开端。

阴阳不仅是自然现象的抽象（如昼夜、寒暑），更延伸为社会伦理的价值准则。《周易·说卦》提出“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将自然阴阳与人类道德（仁义）相贯通：阳对应“仁”（主动施爱），阴对应“义”（被动守宜），二者的平衡构成“中正”的理想人格。这种“天人合一”的思维，使两仪不仅是宇宙生成的环节，更成为儒家伦理的形上依据。

“两仪生四象”是阴阳进一步细化的结果，其核心是阴阳量的消长而非质的差异。朱熹以“老阳、少阳、老阴、少阴”释四象：阳爻叠加阳爻为“老阳”（☰，象征阳气极盛），阳爻叠加阴爻为“少阴”（☱，阳气始衰），阴爻叠加阳爻为“少阳”（☳，阴气始衰），阴爻叠加阴爻为“老阴”（☷，阴气极盛）。这种分化并非线性生成，而是“阴阳相错”的辩证运动——如老阳（9）至极则变阴（“阳极生阴”），老阴（6）至极则变阳（“阴极生阳”），体现“物极必反”的变化规律。

孔颖达则从五行与四时的角度诠释四象：“两仪生四象者，谓金木水火，禀天地而有”（《周易正义》），认为四象对应春（木，少阳）、夏（火，老阳）、秋（金，少阴）、冬（水，老阴），土则“分王四季”，居中调和四象。这种解释将四象纳入宇宙时空结构，使抽象的阴阳变化与具体的自然节律相统一。

四象在时空维度上呈现为四方与四时的对应：

•少阳（春）：对应东方，象征万物始生（如震卦“帝出乎震”）；

•老阳（夏）：对应南方，象征万物生长（如离卦“相见乎离”）；

•少阴（秋）：对应西方，象征万物收敛（如兑卦“说言乎兑”）；

•老阴（冬）：对应北方，象征万物收藏（如坎卦“劳乎坎”）。

这种“时空合一”的结构，在《周易·说卦》中被概括为“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形成一个动态平衡的宇宙模型——四象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通气”“相薄”等互动关系，构成万物循环生灭的整体网络。

“四象生八卦”是宇宙生成的最后一个环节，其机制是四象各叠加一爻（阴或阳），形成三爻卦（经卦）。具体生成过程如下（据《周易·系辞》及朱熹《周易本义》）：

•老阳（☰）：加阳爻为乾（☰，天），加阴爻为兑（☱，泽）；

•少阴（☱）：加阳爻为离（☲，火），加阴爻为震（☳，雷）；

•少阳（☳）：加阳爻为巽（☴，风），加阴爻为坎（☵，水）；

•老阴（☷）：加阳爻为艮（☶，山），加阴爻为坤（☷，地）。

三爻结构的意义在于象征“三才之道”：下爻为“地”，中爻为“人”，上爻为“天”，体现《周易》“天人合一”的核心思想——人既受天地规律制约（如四季变化），又能通过“穷理尽性”参与天地化育（如“与天地合其德”）。

八卦通过“取象比类”的方式，将宇宙万物归纳为八种基本范畴，其象征体系如下表所示：

卦名

卦形

自然象征

方位

四时

功能特性

伦理象征

乾

☰

天

南

夏

刚健、主动

君、父

坤

☷

地

北

冬

柔顺、承载

臣、母

震

☳

雷

东

春

震动、生发

长男

巽

☴

风

东南

春夏

入透、顺从

长女

坎

☵

水

西

秋

险陷、润下

中男

离

☲

火

南

夏

光明、附着

中女

艮

☶

山

东北

冬春

静止、止息

少男

兑

☱

泽

西南

秋冬

喜悦、言辞

少女

八卦的功能并非孤立，而是通过“相错”“相综”的关系构成动态网络。如“乾健坤顺”体现天地配合，“震巽相薄”象征雷风激荡，“坎离不相射”代表水火既济，共同构成“生生不息”的宇宙图景——正如《系辞上》所言：“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八卦不仅是对自然规律的总结，更成为人类决策（吉凶）与事业（大业）的指导原则。

太极到八卦的推演并非线性因果链，而是“体用不二”的辩证生成：太极作为“体”，始终内在于两仪、四象、八卦之中（“太极无不在焉”）；后者作为“用”，是太极本体的具体显现。这种关系在朱熹“月印万川”的比喻中得到经典表达——太极如月亮，万物如江河，“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既强调本体的统一性，又承认现象的多样性。

王弼则以“大衍之数”诠释这种整体性：“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周易注》）。“其一不用”的太极，并非与“四十九数”割裂，而是作为其“所以然”的依据，贯穿于揲蓍、成卦的全过程——这种“体用相即”的思维，打破了“生成者”与“被生成者”的二元对立，构成中国哲学独特的“过程本体论”。

太极哲学的终极意涵在于“万物一体”的整体性思维：从太极到八卦，并非“父生子”式的机械分化，而是“母子相连”的有机生长——每一阶段都包含前一阶段的全部信息（如八卦含四象、两仪、太极之理），同时又为后一阶段提供可能性。这种思维对现代生态哲学具有重要启示：它既承认万物的差异性（如八卦类象），又强调互联性（如“山泽通气”），为解决当代环境危机提供了“和而不同”的智慧资源。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推演过程，是中国哲学对“存在”与“变化”最深刻的思辨结晶。从本体论看，它构建了“无中生有”（王弼）与“理一分殊”（朱熹）的双重维度；从宇宙论看，它以阴阳消长解释万物生灭，形成“时空合一”的宇宙模型；从符号论看，它通过八卦系统实现了“观物取象”与“穷理尽性”的统一。这种“体用不二”“天人合一”的思维范式，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更在现代性语境下展现出跨越时空的生命力——它启示我们：在差异中寻求统一，在变化中坚守常道，这既是太极哲学的智慧，也是人类文明永续发展的根本法则。

参考文献

1.《周易·系辞上》（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

2.周敦颐：《太极图说》（朱熹《太极图说解》）

3.朱熹：《周易本义》

4.汤一介：《论〈周易〉哲学的本体论和宇宙构成论》

5.丁为祥：《宇宙本体论与本体宇宙论——兼论朱子对〈太极图说〉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