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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脸谱怪

沧州军事文书庞隶,是个出了名的夜游神。白日里在衙门处理繁杂公文,到了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才是他精神最为焕发的辰光。青灯黄

沧州军事文书庞隶,是个出了名的夜游神。白日里在衙门处理繁杂公文,到了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才是他精神最为焕发的辰光。青灯黄卷,笔墨纸砚,伴他度过无数个深夜。近来,他却因偶感风寒,身子骨有些绵软无力,只好向上峰告了假,在家中静养。

这日午后,他的老友孟员外听闻他身体不适,特地带了些滋补品前来探望。孟员外与庞隶相交多年,深知这位老友虽身在军旅文书之位,却有一副文人雅士的心肠。见他面色略显苍白,孟员外不免一番关切。说来也怪,见到老朋友,庞隶心中郁结的烦闷仿佛一扫而空,精神顿时爽利了不少,那病竟似好了大半。孟员外见他好转,心中欢喜,便邀他道:“贤弟既已无大碍,何不随我去后园走走?近日园中百花盛开,正是赏玩的好时节,也好散散心。”

庞隶正觉家中憋闷,闻言欣然应允。

孟家是沧州城里有数的富户,宅邸深邃。二人穿过几重院落,方来到后花园。甫一踏入园门,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与外面的尘世喧嚣恍若隔世。但见园内奇花异草,争妍斗艳,牡丹富丽,海棠娇媚,兰草清幽,混合着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玲珑的假山错落有致,一池碧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然摆尾。池边一座小巧的六角亭子翼然而立,飞檐翘角,与周围景致相得益彰。夕阳余晖洒落,为这方天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庞隶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多日来的病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心情大为舒畅。二人沿着蜿蜒的石子小径漫步,时而驻足品评花木,时而回忆往昔趣事,说笑风生,惬意非常。

不知不觉,日头西沉,暮色四合。孟员外兴致高昂,命管家在亭中摆下酒宴。顷刻间,各式精美的菜肴、醇香的美酒便布满了石桌。二人于亭中对坐,推杯换盏,酒至酣处,谈兴更浓。从朝堂趣闻说到江湖轶事,从诗文歌赋聊到人生感慨,只觉知己难逢,酒逢对手。月色渐明,清辉洒地,园中花影婆娑,更添几分诗意。他们都忘了时间,也忘了病体初愈不宜多饮的告诫,直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竟双双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管家见二人醉倒,不敢怠慢,连忙唤来几个健壮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搀扶回各自的卧房安歇。

然而,夜半时分,庞隶被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唤醒。酒意尚未完全消退,头脑昏沉,他醉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非在舒适的客房里,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略显破败的房间。屋内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与霉味混合的气息。他愣了片刻,才恍惚记起,自己酒醉之后似乎执意不肯回房,非要在这后花园中寻个清静地方住下。想来,这便是管家口中那三间荒废已久的破屋之一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身。多年的习惯使然,即便身处如此境地,他仍觉得长夜漫漫,若不读读书、写写字,便是虚度了光阴。桌上有一盏仆人备好的油灯,灯火如豆,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幢幢黑影。他披衣起身,点亮油灯,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卷书册,就着昏黄的灯光,强打精神阅读起来。

夜更深了,园中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有些瘆人。不知过了多久,庞隶忽然感到周身一阵莫名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寻常夜凉,而是透骨侵肌的阴冷,仿佛骤然置身于冰窖之中。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抬头四顾,这一看,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只见屋内不知何时,竟弥漫起一层淡灰色的雾气,缭绕盘旋。在那雾气深处,一个诡异的身影若隐若现。那物面容如同戏曲中的花脸脸谱,色彩斑斓,却扭曲出一种极致的狰狞;一头白发长得异乎寻常,竟拖曳至地,在阴风中微微飘动。它非人非鬼,形态模糊,唯有一双空洞却又似乎蕴含着无尽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庞隶。

庞隶只觉头皮发炸,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冻结。他“啊呀”一声惊叫,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及细想,猛地跳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房门,夺路而逃。

那脸谱怪物发出一阵尖锐刺耳,如同夜枭啼哭又似金属刮擦的“啾啾”怪声,紧追不舍。其速度奇快无比,几乎是飘着前行,带起一阵阴风。庞隶吓得面无人色,肝胆俱裂,只顾拼命向前奔跑。慌乱间,他瞥见园中那座最高的假山,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

那怪物如影随形,竟也顺着假山追来,行动间毫无阻滞。庞隶爬到山顶,已是无路可退,回头一看,那狰狞的脸谱几乎已凑到眼前!他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滑,整个人从数米高的假山上直坠而下,“噗通”一声,重重砸进了下方的鱼池之中。

冰冷的池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本就不谙水性,加之惊吓过度,在水中拼命挣扎,双臂胡乱扑腾,冰冷的池水呛入喉鼻,窒息感阵阵袭来。他奋力将头探出水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呼救:“救命!有鬼!救命啊——!”

那怪物追至池边,望着在水中挣扎的庞隶,似乎犹豫了一下。它绕着池边飘了半圈,发出几声含义不明的“啾啾”声,随即猛地调转方向,如同一道灰色的轻烟,倏地钻入了旁边一座较小的假山之下,遁地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庞隶的呼救声和落水的巨大动静,终于惊醒了孟府上下。孟员外及家眷、仆从们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循声赶来。众人赶到后园,只见庞隶在鱼池中央载沉载浮,狼狈不堪,声音都已嘶哑。

管家见状,又是惊愕又是后怕,强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意,连忙指挥几个熟悉水性的家丁下水救人。家丁们涉水过去,才发现池水其实并不深,仅及成年人的腰部。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湿透、抖如筛糠的庞隶搀扶上岸。

孟员外见老友如此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惊疑,连忙上前问道:“贤弟!贤弟!你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为何会跌落池中?”

庞隶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牙齿还在咯咯打颤。他指着那假山的方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方才遭遇那脸谱怪物的恐怖经历说了一遍。

孟员外听罢,勃然大怒,转身将管家狠狠训斥了一顿,责怪他未能安排好客人,竟让庞隶住进了那荒废的破屋,以致生出这等事端。管家心中委屈,却也不敢分辨,只是低头连声称是,心中却也纳罕不已:这府邸住了几十年,后花园一向安宁,何曾有过什么妖怪?

孟员外命人速速扶庞隶去沐浴更衣,熬煮姜汤驱寒。一番折腾,已是东方既白。

待到庞隶情绪稍定,换过干爽衣物,孟员外心中疑云更甚。他细问了庞隶那怪物出现和消失的具体情状,尤其是遁地之处。他沉吟片刻,道:“此事蹊跷。我宅中向来清净,岂会无端生出精怪?贤弟,你我同去查看一番。”

于是,二人再次来到后花园。经过一夜惊魂和冷水一激,庞隶原本那点风寒病症,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指着那座较小的假山,心有余悸地说:“就是这里,那物便是在此处遁入地下的。”

孟员外目光一凝,立刻唤来几名健壮家丁,吩咐道:“由此处向下挖!仔细些!”

家丁们领命,挥动锹镐,奋力挖掘。泥土被一锹一锹地铲开,约莫挖了三四尺深,只听“磕哒”一声,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几人小心地清理开周围的泥土,一个色彩斑驳、形态古怪的东西显露出来。

将其取出,拂去泥土,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那赫然是一个用硬木雕刻而成的京剧脸谱木偶!木偶上的油彩虽因年代久远和泥土侵蚀而略显剥落暗淡,但那张牙舞爪的纹路、夸张扭曲的五官,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和狰狞,与庞隶所描述的怪物面容一般无二。

“竟是此物作祟!”孟员外恍然大悟,想必是多年前不知何人埋下,或是府中旧物遗落,年深日久,竟吸纳了阴晦之气,成了精怪。他当即下令:“速取火来,将此邪物焚毁,以绝后患!”

仆人们堆起柴薪,将那脸谱木偶投入火中。火焰升腾,木偶在火中发出“噼啪”的爆响,隐隐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尖啸声随风散去,最终化为一堆灰烬。

孟员外亲自将庞隶送回府中,又好生安抚了一番。

此事过后,孟员外仍不放心,特意派了几名胆大心细的仆人在那后园破屋中连续住了数夜,细心观察。一连数日,园中皆平安无事,再无任何异状出现,众人这才彻底安心。

而经此一夜惊魂,庞隶亦是深有所感。他回想自己多年来昼夜颠倒,沉溺书卷,加之此次酗酒误事,几乎酿成大祸,实在是亏欠了身子,也惊扰了友人。自此,他彻底改了习惯,戒了夜读,不再熬夜,饮酒也极有节制,注重起养生之道。说来也怪,他的身子骨反倒比以往更加强健起来,此后一生,再也未曾遇到过任何诡异之事。沧州城中,只留下一个“庞文书夜园遇怪,孟员外掘地焚邪”的轶闻,供人茶余饭后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