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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此时已惘然

苏暖暖重生了。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了村支书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张叔,我和顾子昌的婚事,取消吧。”她的声音不大,却惊

苏暖暖重生了。

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了村支书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张叔,我和顾子昌的婚事,取消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正在写报告的村支书猛地抬起了头。

“暖暖?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

张支书摘下老花镜,一脸错愕,“你们不是下个月就要办酒了吗?子昌如今是教授,多少人羡慕你!”

苏暖暖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嘲讽。

张支书看她不说话,语气缓和了些,试探着问:“是不是……跟子昌吵架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是因为……新来的那位林淼同志?”

听到林淼两字,苏暖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住。

上一世,她和顾子昌相伴五十年。

他是国内顶尖的科研教授,是她爱了一辈子,也敬了一辈子的丈夫。

他说,自己年轻时搞研究伤了身子,有隐疾,这辈子只能丁克。

她毫无保留地信了,甚至六次怀孕,都因为他说生下来只能是畸形儿,而被迫去打了胎。

直到她生命终结的那天。

顾子昌说去邻市见一位老同学,她恰好因私事也去了那里,却在百货大楼门口,看到了他口中的“老同学”

——他的青梅,她的同事,林淼。

还有他们身边,那一双眉眼酷似顾子昌的儿女。

和谐的一家四口,笑语嫣然。

那画面,将她五十年的信仰与爱恋,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上前崩溃的质问他为什么,

却得到“淼淼是我的童养媳,早就定下的婚约,我不能负了她一辈子”的回复。

苏暖暖崩溃地转身奔跑,没看前方的路,直接被前来的大车撞倒。

倒在血泊中时,她看见顾子昌惊恐地朝她看来。

然后,在漫天血色里,他朝她无声地张了张口。

“对不起。”

1

“暖暖?暖暖!”

张支书的呼唤将她从地狱般的回忆中拉回。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眼底的血色褪去,只剩下清明。

“是的,张叔。”

她点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确定,取消婚约。”

说完,她转身,没有再给张支书任何追问的机会。

拐过最后一个弯,教职工住的小院就在眼前。

大院里,几个相熟的老师家属正坐着马扎,一边纳鞋底,一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苏老师把婚事给退了!”

“什么?下个月就办事了啊!那顾教授多好的条件!”

其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看啊,八成是身子不干净了,怕顾教授发现。”

“八成是。你看她那身段,那张脸,还有那要命的娃娃音,听着就不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后面的话,苏暖暖听不清了。

可那几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上一世,作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来到这个村子投奔远亲,却发现亲戚早就搬走。

是村支书看她可怜,又是个有文化的,才让她留下来当了民办教师。

可她天生的娃娃音,在这闭塞的村子里,却成了“不正经”的象征。

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女人们的闲言碎语更是能将人溺毙。

甚至有一次,几个村里的二流子将她堵在小路上,言语下流地调戏。

是顾子昌,他像天神一样出现,将那几人打得落荒而逃。

他将瑟瑟发抖的她护在身后,对她说了那句让她记了一辈子的话。

“别怕,你的声音很好听。”

“像山涧里的黄莺,干净清脆,是这村里最动听的声音。”

那一刻,他是她的神祇,是她的救赎。

可谁能想到。

将她从地狱拉出来的神祇,最后亲手将她推向了更深的地狱。

苏暖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她目不斜视地从那几个长舌妇身边走过。

为了准备婚事,她昨天才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过去。

没想到,正好赶上了她重生的节点。

也好。

干干净净,一刀两断。

2

苏暖暖刚想推开房门,却听见里面传来顾子昌和林淼的对话声。

“……她就是那样,天生的娃娃音,确实让人头疼。”

“就因为这副嗓音,让很多男人对她抱有幻想。”

苏暖暖的心,彻底凉了。

当初因为顾子昌的一句喜欢,她从胆小怯懦变得阳光明媚,变得开放大胆。

而他也是真的喜欢,甚至他情动时,一遍遍让她叫给他听。

但没想到,如今在林淼面前,顾子昌竟说这副娃娃音,只是困扰......

就在这时,恰巧屋里的人开门要外出,正好对上站在门口苏暖暖的视线。

他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暖暖,你来了。我正要带林淼同志去熟悉一下分给她的宿舍。”

林淼也朝她温婉一笑,带着知识分子的矜持与疏离,

“苏同志,你好。我只是把子昌当兄长,来这里也是为了我的学术抱负,你别误会。”

上一世,她听到这话,早就醋意翻涌,开始无理取闹了。

可现在,苏暖暖只是点了点头。

“好。”

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对了,我待会儿把放在你房里的行李搬出去吧。”

顾子昌听后,却皱起眉头,语气也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安抚,

“暖暖,不要再吃醋了,我和淼淼真的只是从小长大的情谊,你不要多想。”

“至于他们传的童养媳身份,现在都什么年代,这些糟粕早就不存在了。”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林淼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但却被苏暖暖捕捉到了。

苏暖暖想开口,想把前世那一家四口的画面砸在他脸上。

想质问他五十年的欺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没结婚前,还是别待在一起了吧。”

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意和锋利。

“省得别人说闲话。”

“毕竟,你可是教授啊。”

这一句话,直直插进顾子昌最在乎的命门,

他这个人最在乎声誉。

顾子昌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被堵得哑口无言。

......

晚上,苏暖暖刚吹熄煤油灯,准备躺下,木门就被擂得“砰砰”作响。

她没有动。

门外的人显然失了耐心,

“苏暖暖!开门!”

是顾子昌。

苏暖暖缓缓坐起身,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顾子昌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你为什么要私自取消婚约?”

他劈头盖脸地质问,声音压得很低,

“酒席、请帖,所有东西我都已经定下了!现在整个大院,不,整个公社都知道我们要结婚!”

他眼底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现在说改就改,把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他的质问里,没有一丝对她的关怀,没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只有他那比天还大的面子和声誉。

和上一世婚后的他,一模一样。

苏暖暖看着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模样,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她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回去吧!”

说完,她退后一步。

“砰!”

紧接着是门闩落下的清脆声响。

“咔哒。”

顾子昌伸出去想抓住她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暖暖。

第二天办公室里,老师们正各自备课。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哐”地一声推开。

顾母穿着的确良衬衫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戾气。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暖暖面前,抓起她桌上的搪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苏暖暖!”

王秀英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尖利刻薄,“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他是教授!”

“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嫁给我们子昌,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现在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清高!”

恶毒的话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周围的同事们都惊呆了,想劝又不敢。

但苏暖暖的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

她抬起头,直视着王秀英,声音依旧软糯,却字字清晰。

“伯母,我为什么退婚,顾子昌心里最清楚。”

“否则,今天站在这里质问我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您了。”

王秀英被她这句话噎得一滞,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小贱人还敢顶嘴……”

几个相熟的老师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骂骂咧咧的王秀英劝了出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苏暖暖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几分猜测。

3

下午,班里的粉笔用完了。

苏暖暖拿着钱,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她刚走到柜台前,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顾子昌,还有他身边的,林淼。

以及……被他们牵在中间的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约莫五岁光景,穿着干净的小褂子,正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柜台上的大白兔奶糖。

苏暖暖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个男孩的眉眼,活脱脱就是顾子昌的翻版。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顾子昌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在看到苏暖暖的那一刻,他脸上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慌乱。

顾子昌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牵着孩子的手。

“暖暖,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指着那男孩,慌乱地解释:

“这是我堂哥家的孩子,从老家过来玩几天。”

堂哥家的孩子?

苏暖暖在心里冷笑一声。

前世,她直到死那刻,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顾子昌成年后,顾家就按着老家的传统,让他和童养媳林淼圆了房。

没多久,林淼就有了这个孩子。

可那时候的顾子昌,刚刚在科研界崭露头角,前途一片光明。他觉得这个未婚生下的孩子,是他人生路上的污点和累赘。

他和王秀英一商量,便狠心将嗷嗷待哺的婴孩送去乡下亲戚家寄养,对外只字不提。

这样,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不妨碍他将来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苏暖暖垂下眼,看着那孩子澄澈无辜的眼睛。

多可怜。

连站在眼前的亲生父母,都不能相认。

她不想跟顾子昌争辩,也不想戳穿。

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嗯。”

她只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就想走。

手腕却猛地一紧。

顾子昌死死拽住了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暖暖,你听我解释!”

他把她拖到供销社的角落,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懊悔。

“我承认,林淼来了之后,我……我对你的关心是少了点。”

“我反思过了,都是我的错。”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她安顿好,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他放软了语气,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退婚的事,不能当真。”

苏暖暖觉得荒唐。

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回头?

这时,林淼也跟了过来。

她眼圈泛红,一脸的楚楚可怜。

“暖暖,对不起,是不是我的到来,给你们造成了困扰和影响?”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看热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她顿了顿,又像是鼓足了勇气,补充道: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希望,我们能和睦相处。”

顾子昌见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耐。

“暖暖,林淼也......不容易,你大度一点。”

大度?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翻涌了上来。

她知道,现在争辩毫无意义。

这个年代,没有亲子鉴定。

就算她把真相吼得人尽皆知,只要他们矢口否认,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何况,大家的心本就偏向地位跟高的顾子昌。

形势,对她极为不利。

罢了。

来日方长。

苏暖暖抬起头,迎上林淼那看似柔弱无害的目光。

她缓缓地,扯出一个微笑。

“好啊。”

“欢迎你的加入,林老师。”

顾子昌瞬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苏暖暖懒得再看他们虚伪的嘴脸,转身就走。

“暖暖,等一下!”

林淼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苏暖暖回头,看见她快步走到自己面前,脸上挂着温婉的笑。

她的手里,抓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大白兔奶糖。

“刚给孩子买的,你爱吃甜,也带一把回去尝尝。”

她热情地把糖往苏暖暖手里塞。

就在苏暖暖准备抬手拒绝的刹那。

林淼的身子忽然向前一倾,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

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毒蛇般冰冷的话语,钻进她的耳朵。

“这孩子,是我和子昌的。”

“识相的,就自己滚远点。”

苏暖暖的身体,骤然僵住。

4

但,也只是一瞬。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林淼那张得意又伪善的脸。

笑了。

她抬手,轻轻拨开林淼抓着奶糖、几乎要戳到她胸口的手。

“放心吧,林老师。”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顾教授这么优秀的男人,我配不上。”

“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哦,不对。

苏暖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孩子,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吗。

说完,她没再看林淼瞬间错愕的表情,也没理会旁边顾子昌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就走。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林淼脸上的笑容僵住。

她预想过苏暖暖的各种反应,震惊,愤怒,哭泣,崩溃……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祝福”。

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反将了一军。

“暖暖!”

顾子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苏暖暖没有回头。

他没有追上来。

苏暖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是在耍小性子,是在故意气他。

何其可笑。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自负到这种地步?

下午第三节课的预备铃刚刚打响。

校长就领着林淼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各位老师,停一下手头的工作。”

校长拍了拍手,满面红光地介绍道:

“这位是新来的林淼老师,也是顾教授的……一位亲戚。林老师教学水平很高,经过我们研究决定,让她来带咱们的毕业班。”

“希望大家以后和睦相处,共同进步!”

林淼往前站了一步,朝着众人微微鞠了一躬。

“大家好,我叫林淼,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声音温润,姿态谦和。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这就是顾教授的那位童养媳,你们听说了没。”

“早就知道了,没看苏老师都提出退婚了嘛......”

苏暖暖坐在角落,面无表情地翻着教案。

这些议论,她充耳不闻。

前世,她就是被林淼这副无害的模样骗得团团转。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个星期。

林淼的人缘,在学校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她能和最调皮的学生打成一片,课间和他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

她甚至还会偶尔带些自己做的点心,分给办公室的同事。

渐渐的,苏暖暖发现,那些曾经与她交好的女老师,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鄙夷,同情和疏远的复杂目光。

她知道,肯定是林淼在背后说了什么。

但苏暖暖不在乎。

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小小的乡镇学校。

这几天,她已经托人买回了高中的课本和复习资料。

她要参加高考。

她要考到城里去,考到京市去。

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重生一回,她要为自己活。

又是一个清晨。

苏暖暖像往常一样,抱着备课本第一个来到教室。

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教室正中央的黑板上,用白色和红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破鞋苏暖暖”。

字的下面,还画着不堪入目的图案。

窗外,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和口哨声。

苏暖暖猛地转头。

几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身影,一哄而散地跑开。

她认得那几张脸。

都是林淼带的毕业班学生。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拿起板擦,一下,一下,用力地将那些污言秽语擦掉。

那天的语文课,格外压抑。

讲到一半,后排一个男生突然怪声怪气地喊道:

“老师,你说话能不能别夹着啊?”

另一个男生立刻哄笑起来:“就是!我们年纪还小,没必要在我们面前装纯。”

全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都给我站起来!”

苏暖暖把书重重地拍在讲台上,声音冷得像冰。

“罚站一节课!”

下午,校长将苏暖暖叫到了办公室。

“苏老师啊,来,坐。”

校长一脸和气,亲自给她倒了杯水,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这样的,苏老师……”

他斟酌了半天,才开了口。

“有家长反映,说你的声音……嗯……太柔了,不适合教语文,怕耽误孩子们的普通话。”

苏暖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呢?”她问。

“所以……你看这样行不行?”校长一脸为难,“学校的图书室正好缺个管理员,工作也清闲。从下周开始,你就先去图书室帮忙吧。”

这是……变相的停了她的课。

苏暖暖慢慢放下茶杯,站起身。

“我明白了,谢谢校长。”

她没有争辩,只是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在她拉开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另一扇通往校长休息室的小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

出现的是林淼的身影。

5

苏暖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林淼的手笔。

但林淼一个外来户,何以能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就让校长对她言听计从,甚至不惜用如此拙劣的借口停了她的课?

背后,若没有顾子昌的默许和推动,绝无可能。

恐怕,这是顾子昌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要让她知道,忤逆他的下场。

要让她像前世那样,低头,认错,乖乖回到他为她画好的牢笼里。

苏暖暖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没有去辩解,也没有去找任何人诉说委屈。

在这座小镇,在这些早已戴上有色眼镜的人面前,任何解释都只会沦为苍白的狡辩,最终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捏着图书室的钥匙,转身离开。

拐角打开门,一股陈腐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排排书架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

苏暖暖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也好。

这里安静,无人打扰,正好方便她复习。

她挽起袖子,准备去院子里的水井打桶水,将这里彻底清扫一遍。

她熟练地将木桶放下,摇动辘轳。

就在木桶即将触及水面的一瞬间——

“啪!”

井绳应声而断。

沉重的木桶,直直砸向幽深的井底。

惊得苏暖暖心脏骤然一缩,脸色煞白。

还没等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又恶毒的拍手笑声。

“哈哈哈,破鞋没水喝!克夫相活该!”

苏暖暖猛地回头。

树荫下,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眉眼间像极了顾子昌。

正是那天在供销社门口,顾子昌谎称是他堂哥家的孩子。

顾子念。

她没有理会那孩子的叫骂,而是俯身,捡起了断落在地上的井绳。

指尖触及断口。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切口平整光滑,没有一丝毛边。

像是被锋利的刀刃,一刀割断。

又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苏暖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和这样的人纠缠,简直是浪费她重活一世的宝贵生命。

她将那半截井绳攥在手心,转身,径直走向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里,几个女老师正围着林淼,言笑晏晏,气氛热烈。

看到苏暖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她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苏暖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林淼桌前。

“林老师,能出来一下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林淼愣了一下,随即挂上那副温婉无害的笑容,跟着她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苏暖暖松开手,那截断绳掉在林淼脚边。

“井绳是你割的,孩子是你教的。就连把我安排到图书馆,也是你的手笔。”

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林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苏老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苏暖暖打断她,眼神锐利,“你做这一切,无非是想逼我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

“可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顾子昌放不下过去,是他既想要你这个知冷知热的童养媳,又舍不得我这个能给他带来新鲜感的未婚妻。”

“你与其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不如去找他谈谈,让他做个选择。”

“而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个婚,我退定了。”

听完苏暖暖一连串的话,林淼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不再伪装,眼神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怨毒和嫉恨。

“找他谈?”

她冷笑一声,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找他谈有什么用!”

“只要你苏暖暖还在这里一天,他的心,就永远不可能完完整整地放在我身上!”

“你必须离开这里!滚得越远越好!”

苏暖暖看着她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他的心?

如果他的心真的在她身上,前世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一次次流产,最后和林淼一起,将她逼上绝路?

但她懒得再争辩这些前尘旧事。

“你放心。”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我会走的。”

“而且,这一天,很快了。”

6

林淼却冷哼一声,声音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但在这之前,我会用我的办法,让你在这里,彻底待不下去!”

苏暖暖的心猛地一沉。

她在这里孤立无援。

必须,尽快离开。

……

傍晚,苏暖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

还未走到门口,就看到自己的房门前,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

“苏暖暖来了!”

“啧啧,真没看出来啊,平时装得那么清高。”

人群中,一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的女老师扬着手里的信纸,像是在展示什么战利品。

“看看!这是我从她门缝底下捡到的情书!”

“就是写给她的!”

“落款是谁你们猜猜?公社的王书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跟顾教授退婚肯定有鬼,原来是攀上高枝了!”

“真是不要脸,见谁勾引谁!”

苏暖暖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把冲上前,夺过了那封信。

视线落在信纸上的一瞬间,她却愣住了。

上一世,顾子昌就是拿着一封同样笔迹的“老同学”来信,向她解释为何彻夜不归。

而顾子昌的那个“老同学”,就是林淼!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

但却没有林淼的身影。

好一招釜底抽薪,栽赃陷害后,立刻隐匿于人后,看她笑话。

苏暖暖没有理会众人的污言秽语,径直推开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砰”的一声,落了锁。

众人自讨没趣,慢慢也散了。

晚上,苏暖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不怀好意的嗤笑。

她悄悄凑到门缝边,心跳如擂鼓。

三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正倚在她的门外。

“嘿嘿,就是这……娃娃音的苏老师……”

“一个人睡,多冷啊……让哥几个,陪陪她……”

污秽的话语,伴随着拍门声,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

“苏老师,开门呐!”

苏暖暖死死捂住嘴,浑身冰冷,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平时用剪刀。

一夜,无眠。

直到天光乍亮,那几个醉汉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第二天,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公社,都传遍了。

苏暖暖不仅勾引干部,还半夜招惹野男人。

临近中午,王书记的妻子直接堵在学校门口,指着图书馆的方向,足足骂了半个小时。

所有的脏水,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泼到了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顾子昌穿着一身白衬衣,也出现在了图书室门口。

“苏暖暖,看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了吗?”

他的声音,透着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你的名声已经毁了。”

“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肯要你?”

他往前一步,仿佛是赐予她天大的恩惠。

“乖乖跟我回去,和我结婚。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苏暖暖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讥笑。

这彻底激怒了顾子昌。

“你别不识好歹!”

他气急败坏地低吼。

“我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等着,总有你回来求我的那一天!”

话毕,苏暖暖终于开了口,

“说完了?”

“那就滚。”

……

下班回宿舍,刚进屋门苏暖暖就看到,自己屋里那个老旧的木抽屉,被人撬开了。

她慌忙扑过去,手指颤抖着伸向抽屉的夹层。

那里放着她前两天用祖母留下的唯一一个玉镯换来的钱。

那是她准备高考,准备离开的全部路费和希望!

但现在,夹层里空空如也。

钱,不见了。

7

钱,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

苏暖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门上的黄铜锁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撬动的痕迹。

这间宿舍,以前是公社给顾子昌做学术研究临时分的。

当时为了方便,除了她手里的这把,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顾子昌手里。

可他顾子昌,最重名声脸面,绝不可能亲自跑到女教师宿舍来偷鸡摸狗。

那么,能从他手里拿到钥匙,并且对她恨之入骨的,只有一个人。

林淼!

苏暖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又是她!

苏暖暖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她拉开门,大步冲了出去。

她必须把钱要回来!

刚冲出宿舍大院,一道刺眼的画面就扎进了她的眼睛。

不远处,顾子昌正和林淼并肩走来。

两人有说有笑,顾子昌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林淼正巧抬起手,对着阳光,炫耀着手腕上的一块崭新的女士手表。

苏暖暖的理智“轰”的一声断了弦,她一个箭步冲上前!

“啪!”

她一把捏住了林淼戴着表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淼疼得惊呼出声。

“我的钱呢?”

苏暖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杀气。

林淼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委屈所替代。

“苏老师,你……你干什么?什么钱?”

“你放开!弄疼我了!”

顾子昌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用力将苏暖暖推开,把林淼护在身后。

“苏暖暖,你发什么疯!”

他厌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没有证据,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证据?”

苏暖暖冷笑一声,目光死死盯着林淼手腕上的表。

“她手上的表,就是证据!”

她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直接绕过顾子昌,再次拽住林淼的胳膊。

“跟我去见支书!”

“你不是没拿吗?我们当着支书的面说清楚!”

林淼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挣扎着,求助地望向顾子昌。

顾子昌的脸色铁青,却也只能跟了上去。

……

支书的办公室门外,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支书,她撬了我抽屉的锁,偷走了我所有的钱!”

苏暖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支书皱着眉,看向缩在顾子昌身后的林淼。

“林老师,有这回事吗?”

林淼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我没有……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顾子昌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林淼面前,声音沉稳。

“支书,我可以为林淼作证。”

“今天她没有课,我一早就带她去了县城,给她买了块香皂,刚刚才回来。”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苏暖暖。

“至于这块表,”他说,“是林淼用她上个月刚发的工资买的,不信您可以去查账。苏老师是不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他话里有话,暗示苏暖暖神志不清,胡乱攀咬。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肯定是她自己把钱弄丢了,赖上林老师了!”

“真是坏透了!先是勾引王书记,现在又诬陷同事偷钱!”

“顾教授跟她退婚真是退对了!这种女人,谁沾上谁倒霉!”

“把她赶出我们红旗公社!我们这不要这种作风败坏的老师!”

一句句诛心之言,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林淼躲在顾子昌身后,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顾子昌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似乎对这失控的场面有些不耐。

老支书的脸上写满了为难,他看看门外群情激奋的村民,又看看一脸决绝的苏暖暖,重重地叹了口气。

嘈杂声中,苏暖暖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一脸为难的老支书。

上一世,这位老人家也曾帮过她。

她不能让他再为自己左右为难。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支书,您别为难了。”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都看着她。

苏暖暖的背脊挺得笔直。

“我走。”

她一字一顿。

“明天一早,我就走。”

8

晚上,苏暖暖一个人坐在床沿,默默地叠着为数不多的几件旧衣。

眼泪,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打了补丁的蓝布衣上。

她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

可那些淬了毒的眼神和话,还是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同一片夜空下,另一间宿舍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

林淼像一条滑溜的鱼,闪身钻了进去。

黑暗中,顾子昌的呼吸有些急促。

一番温存过后,他点燃了一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苏暖暖……真的会走?”

“都是你出的主意,要不然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个份上。”

顾子昌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林淼依偎在他怀里,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这不是为了能让她早日向你低头,现在拿捏不住她,以后结婚还怎么了得?”

“放心吧,她一个孤女,能去哪里?最后肯定会来求你,以你在这里的身份地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顾子昌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他掐灭了烟,转而握住林淼的手。

“淼淼,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样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悲悯。

“你也知道,我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不能被封建糟粕束缚。娶一个童养媳,别人会怎么看我?我的研究,我的前途……”

林淼垂下的眼眸里,一闪而过蚀骨的恨意。

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深情与崇拜。

“子昌,我懂。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陪着你。”

她顿了顿,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祝福的哽咽。

“我也希望……你和苏老师能好好的。”

说着,她主动吻上了顾子昌的唇。

顾子昌彻底松了口气,心安理得地回吻过去。

……

天,蒙蒙亮。

苏暖暖背着一个旧布包,走到了村口的牛车旁。

整个村子都还在沉睡,空无一人。

不,有一个。

哑巴婆婆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温热的油纸包。

这是曾经她救了落水孩子的奶奶。

婆婆把包塞进苏暖暖怀里,然后伸出干枯的手指,比划着。

先指了指地上的泥土,做了个狠狠踩踏的动作。

再指了指怀里的槐花饼,然后凑到鼻子下,做了一个深吸气的动作,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

花被踩进了泥里,但香气还在。

苏暖暖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爬上牛车,车轮“吱呀”一声,开始颠簸。

随着村庄的轮廓越来越远,她终于把脸埋进怀里的槐花饼里,放声大哭。

顾子昌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预想中,苏暖暖跪在他门前痛哭流涕求他收留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他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走出宿舍。

他抓住一个早起挑水的村民。

“看到苏老师了吗?”

那人一脸鄙夷。

“走了!天不亮就坐牛车走了!谁知道上哪儿傍大款去了!”

顾子昌站在原地,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