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像一锅沸腾的热汤,湿漉漉的空气夹着蝉鸣钻进老旧的红砖院子。
我叫周晓晴,今年18岁,手里攥着高考成绩单,我的分数勉强能上个省里的二本师范学院。
这分数对一个农村女孩来说不算丢人,毕业后能当老师,日子也算安稳,可我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知道,男友李浩然肯定考得比我好太多,他可是我们县里的尖子生。
“李浩然考了639分!全县第一!上了省里的一本大学!”我妈从邻居那儿听来的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手里的青菜掉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639分和392分,简直是云泥之别。
那天晚上,我和李浩然约在村口的小河边见面,河水静静流淌,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冷冷的光。
我们并肩走了好久,谁也没开口,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他停下脚步,声音低得像在叹气:“晓晴,我们……可能不太合适了。”
这话像把刀子捅进我胸口,虽然早就猜到会这样,可真听到的时候,心还是疼得像被撕开了一样。
是啊,他要去省城读书,未来前途无量,而我只能留在小县城当个普通老师,我们的路早就分道扬镳了。
“我明白。”我咬紧牙关,强忍着眼泪,“祝你前程似锦。”
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可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8月28日,他坐火车离开那天,村里好多同学都去车站送他,锣鼓喧天,像在送个大英雄。
我没去,一个人坐在河边,盯着水面发呆,直到天黑得看不清路。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浩然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底。
他要去的地方,是我这种农村丫头一辈子都够不到的。
我不甘心在这小地方怨天尤人,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活出个样子给他看!
01
第二天一早,我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当兵,离他、离这个伤心的地方越远越好。
我妈听说我要参军,急得眼泪直流:“晴晴,你一个女孩子,去当兵吃得了那苦吗?”
“妈,我心意已决。”我抱了抱她,心里也酸得厉害。
我爸没多说话,只默默抽着烟,临出门时拍了拍我的肩:“去吧,闺女,出去闯闯也好。”
穿上那身海军蓝军装时,我站在镜子前,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软弱女孩。
9月20日,我和几个新兵一起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目的地是海南岛。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穿过平原,越过山岭,最后到了海边,空气里满是咸腥的海风味。
当我看到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这里陌生、这里遥远,但这里是我重新开始的地方。
火车站不大,接我们的是一辆军用卡车,司机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老兵,话不多,只让我们赶紧上车。
卡车沿着海岸线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们的新兵连,驻扎在海南岛一个叫椰风湾的小镇上。
小镇不大,椰树成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椰香,我们的营地就在海边的一个大院子里。
连长张强站在院子中央,嗓门洪亮:“欢迎来到椰风湾!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海军的一员!”
班长老徐是个福建人,性子温和,经常照顾我们这些新兵。
一个月后,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海上训练虽然艰苦,但也让我觉得充实。
新兵结业考核时,我的体能、航海技能和射击成绩都名列前茅,被评为“优秀新兵”。
张连长给我颁奖状时,笑着说:“周晓晴,干得不错!你被分到海防一连,那可是个重要的连队。”
我激动地敬了个礼:“谢谢连长!”
海防一连驻扎在离椰风湾40公里外的一个小岛上,负责附近几十海里的领海巡逻任务。
“报告连长,新兵周晓晴前来报到!”我站在小岛的营地里,大声喊道。
连长姓赵,在我入伍时已经40岁出头了,皮肤被海风吹得粗糙,眼神却透着股坚韧。
他点点头,朝旁边的老班长老钱招了招手:“老钱,带她去宿舍。”
老钱是个快退伍的老兵,在这岛上待了12年,脸上的皱纹像海浪一样深。
他带我走进独立的女生宿舍,是一间简陋的青砖屋,墙角还有股淡淡的潮气。
“小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二班的兵了。”老钱一边帮我整理床铺,一边说。
“这里条件艰苦,海上风大浪急,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不怕苦,班长。”我坚定地说。
老钱笑了笑:“苦好扛,难的是孤单。这岛上除了海就是海,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外人。”
“最近的镇子也在100多公里外,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想家的时候只能对着海发呆。”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孤单又怎样?总比留在老家回忆过去强。
02
海防连的生活单调得像海浪,一天天的节奏几乎一模一样。
早上5点半起床,6点出海晨训,7点吃早饭,8点开始一天的航海训练和巡逻任务。
也许是因为心里憋着股劲,我训练起来特别拼,无论是操船还是潜水,我都咬牙做到最好。
半年后,我当上了副班长,一年后,我成了班长。
两年后,我入了党,还被评为“优秀士兵”。
老钱在我当班长那天喝了点酒,感慨地说:“小周,你这进步速度真是快,了不起!”
“老实说,我当兵这么多年,少见你这么能吃苦的女兵。”
“谢谢班长。”我给他倒了杯酒,笑着说。
他摆摆手,盯着我问:“不过我好奇,你到底是个啥样的人?这两年你连封家信都没写,探亲假也不休。”
我沉默了,确实,这两年我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不是不想家,而是怕一回去就想起李浩然。
“班长,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苦笑了一下。
“男人的事吧?”老钱直截了当地问。
我点点头,他拍拍我肩膀:“丫头,想开点,男人多得是,何必为一个折腾自己?”
“我没折腾自己,班长。”我说,“我现在过得挺好。”
老钱摇摇头:“你才20岁,青春大好年华,却活得像个苦行僧,这叫过得好?”
我没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1999年,我被提拔为排长,22岁,成为全团最年轻的排长。
“周晓晴,恭喜你!”新来的李连长亲自给我颁发委任书,“你是我们见过最优秀的年轻军官之一。”
“谢谢连长!”我激动地敬礼。
他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光有军事技能不够,你还得学会带兵,带兵如带孩子,既要严格又要关心。”
“明白!”我大声回答。
当了排长后,我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完成自己的训练任务,还要管好排里20多个兵。
这些兵大多是刚入伍的小伙子,离开家后总爱想家,有的晚上偷偷抹泪,有的巡逻时走神。
我经常和他们聊心事,慢慢地,他们也变得开朗起来。
2004年的夏天,我经历了军旅生涯中最惊险也最难忘的一次任务。
那年台风特别猛,连续几天大浪滔天,岛上的渔船都被困在海上,情况危急。
8月18日深夜,我们接到紧急命令:一艘渔船在距离我们岛20海里外触礁,船上5名渔民命悬一线。
赵连长表情严肃:“晓晴,这任务危险,海上风浪太大,能见度几乎为零。”
“连长,我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你确定?海况复杂,稍不留神船就可能翻。”他皱着眉。
“确定!连长,救人要紧!”我坚定地回答。
“好,你带一个班去,务必注意安全!”他拍了拍我的肩。
03
我挑了班里最有经验的8名战士,带上救援装备,驾驶快艇冲进狂风巨浪。
海浪像山一样扑过来,艇身摇晃得像要散架,我们的衣服早被海水泡透。
导航信号不稳定,只能靠罗盘和经验判断方向。
“排长,这浪太大了,我们会不会翻船?”班长小刘喊道,声音被风浪盖住一半。
“不会!我对这片海域熟得很!”我大声回应,心里却也捏了把汗。
我们在海上挣扎了三个小时,终于找到那艘触礁的渔船,船身已经倾斜,随时可能沉没。
“快,靠近!准备救援!”我指挥着快艇靠近,战士们冒着浪头抛出绳索。
船上有5个渔民,两个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情况危急。
“别怕,我们是海军,来救你们了!”我用喊的鼓励他们。
一个中年渔民看到我们,激动得声音发颤:“海军!海军来了!”
我们用绳索把渔民一个接一个拉上快艇,返程的路更艰难,海浪一次次把艇身掀起又摔下。
“坚持住!我们是海军,绝不放弃!”我咬紧牙关,亲自掌舵。
一个年轻战士体力不支,差点被浪头卷走,我一把拉住他:“挺住!我们一定能回去!”
经过五个小时的搏斗,我们终于把5名渔民安全送回岛上的临时救助点。
医务兵连夜抢救,他们都脱离了危险。
团长亲自给我颁奖时说:“周晓晴,你这次表现太出色了,用行动证明了什么是人民子弟兵!”
“报告首长,这是我该做的!”我敬礼,胸口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2008年。
这一年,我因表现突出破格提拔为连长,31岁,成为海防一连史上最年轻的连长。
站在岛上的瞭望台上,看着无边的大海,我心里感慨万千。
13年了,我从一个失魂落魄的农村女孩,变成了一个坚韧的海军军官。
13年的戍海生涯,让我从一个脆弱的小姑娘,变成了真正的战士。
2011年,我接到家里电话,母亲突发重病。
我立刻请了探亲假,买了最早的机票飞回老家。
在医院陪了妈妈一个星期,她做了手术,情况慢慢好转。
医生说,只要恢复得好,妈妈还能活几年。
第五天中午,我在医院走廊休息,听到两个年轻护士在聊天。
“你们还记得当年那个考上一本的李浩然吗?全县第一,可厉害了!”一个护士说。
我心头一震,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当然记得!前年他回来过一次,看他生病的爸。”另一个护士说。
“我表哥在他公司干保安,说他现在在省城一家大企业当高管,混得风生水起。”
“这么厉害?那肯定结婚了吧?”第一个护士好奇地问。
“没呢!都快35岁了,还是单身,听说工作忙得没时间谈恋爱。”
“真的假的?条件那么好,怎么可能没结婚?”
“千真万确!我表哥说,他眼光高,一般人看不上。”
两个护士聊着走远了,我却呆在走廊里,脑子乱成一团。
李浩然没结婚?这怎么可能?以他的条件,怎么会单身?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可心里却像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星期后,妈妈的病情稳定,我也要回部队了。
临走前,妈妈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晴晴,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找个好男人,过点普通日子。”
“你都34岁了,孤零零一个人,妈看着心疼。”
“妈,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04
回到部队后,李浩然的消息像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挥之不去。
同时我面临一个重大抉择——是否继续留部队,还是转业到地方。
指导员老张给了我一晚时间考虑。
第二天,我找到他,告诉他我的决定:“我想再留几年,守着这片海。”
老张有些意外:“晓晴,你不年轻了,留在岛上太苦,不如去地方找个新开始。”
我笑了笑:“老张,这片海就是我的家,我舍不得走。”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也许是想给自己16年的坚守一个交代。
2011年回到海南岛的海防一连后,我的心像被海浪拍打的礁石,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李浩然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曾经让我心碎的男人,如今40岁却还是单身,这让我既疑惑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告诉自己,别再想了,他已经是过去式,可每当夜里巡逻,站在甲板上看满天繁星,我总会想起1995年那个河边的夜晚。
2012年春节,部队组织文艺晚会,战友们唱歌跳舞,营地里难得热闹了一回。
我被推上台表演,唱了一首《军港之夜》,嗓子沙哑却满是感情,台下的小战士们拍手叫好。
散场后,班长小刘递给我一封信,笑着说:“排长,你家里的信,攒了好几个月了,赶紧看看吧。”
我接过信,信封上是我妈熟悉的字迹,心里一暖,拆开一看,却愣住了。
信里除了问候,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我和李浩然高考前在村口老槐树下的合影,他笑得阳光,我羞涩地低着头。
我妈在信里写道:“晴晴,这照片是你走后我从你书桌里找到的,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妈也不逼你,但你得为自己想想,34岁了,别再一个人硬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