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斯老师用指甲刮掉黑板槽里最后一点粉笔灰时,第五节课的铃声正像生锈的刀片般划过教学楼的走廊。他喜欢放学后留在教室的十分钟,看着夕阳把课桌椅染成蜂蜜色,再用黑板擦把那些三角函数公式、抒情诗段落一一抹去 —— 这种彻底的清除感,总能让他紧绷的太阳穴放松些。
“埃文斯老师。”
身后传来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埃文斯握着黑板擦的手顿了顿,指关节泛白。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莉娜,那个总是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的女生。她的课桌永远整洁得过分,课本边缘没有一丝折痕,铅笔盒里的十二支彩色铅笔按光谱顺序排列,连橡皮擦都切成了标准的正方体。
“还有事吗?” 埃文斯转过身,脸上挂着他练了三年的温和笑容。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莉娜身上,给她栗色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可那双灰色的眼睛却像蒙着薄雾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关于上周的作文,” 莉娜递过来一本浅蓝色封面的作文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只给了 B+。”
埃文斯接过本子,翻开那篇题为《寂静的午后》的作文。字迹工整得如同打印体,描述了一个女孩在午后整理旧照片的场景,文字细腻得能让人闻到老相册里樟脑丸的味道。他记得批改这篇作文时,曾在办公室里反复读了三遍 —— 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因为字里行间藏着一种让他不安的冷静。比如写到发现母亲年轻时的情书时,女孩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写了 “纸张边缘泛黄的弧度像被精心计算过”。
“结构很完整,但情感不够饱满。” 埃文斯把作文本还给她,语气尽量平淡,“文学需要一点温度,莉娜。就像咖啡需要放糖,不然太苦了。”
莉娜接过本子,轻轻点了点头。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涂着透明的甲油,看起来像个乖巧的好学生。可埃文斯注意到,她的手指在作文本封面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才慢慢放进书包里。
“谢谢老师。” 莉娜说完,转身走出了教室。她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埃文斯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他从教十五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 —— 调皮捣蛋的,沉默寡言的,心思缜密的,可从来没有一个像莉娜这样,让他觉得看不透。这个女孩成绩优异,遵守纪律,待人礼貌,可每次和她对视时,埃文斯都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走到莉娜的课桌前,弯下腰仔细观察。桌面干净得能反光,抽屉里只有几本按大小排列的课本和一个白色的笔袋。埃文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过,突然停住了。在课桌右上角,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刻痕,像是用圆规尖刻出来的,形状是一个完美的圆形。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到自己的讲台前,翻开教案本。在最新一页的右下角,也有一个同样的圆形刻痕,是他昨天批改作业时发现的,当时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的,现在想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埃文斯走进教室时,莉娜已经坐在了座位上。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批注。埃文斯走过去,假装整理讲台上的粉笔盒,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 —— 是加缪的《局外人》,书页边缘同样没有折痕,批注用的是浅蓝色的钢笔,字迹和作文本上一模一样。
“喜欢加缪?” 埃文斯开口问道,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
莉娜抬起头,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觉得他写的东西很真实。” 她合上书,放在桌面上,“莫尔索的冷静,其实是很多人内心的样子,只是他们不敢承认而已。”
埃文斯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读《局外人》,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那时候他刚失恋,觉得整个世界都很荒谬,莫尔索的冷漠像一剂良药,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可这种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的妻子。
“每个人对文学的理解都不同。” 埃文斯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今天要讲的内容,“莫尔索的冷静,在法律和道德层面上,是不可取的。”
“可道德和法律,不也是人制定的吗?” 莉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像一根针一样扎进埃文斯的心里,“如果制定规则的人本身就是错的,那遵守规则还有意义吗?”
埃文斯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粉笔灰落在讲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雪。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在黑板上写字。教室里很安静,能听到其他同学翻书的声音,还有窗外鸟儿的鸣叫,可埃文斯却觉得,整个教室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而这压力的来源,就是那个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的女孩。
中午午休时,埃文斯留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他翻开莉娜的数学作业本,里面的每一道题都做得完美无缺,步骤清晰,答案正确,连草稿都写得整整齐齐。可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发现了一张夹在里面的纸条。纸条是用白色的便签纸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师,你办公室的抽屉,没有锁。”
埃文斯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办公室抽屉确实没有锁,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同事之间也应该相互信任。可这句话从莉娜嘴里说出来,却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赶紧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里面的东西和平时一样 —— 几本教案,一支钢笔,一个计算器,还有一个装着安眠药的小瓶子。
埃文斯的手指在安眠药瓶子上停留了片刻。他因为长期失眠,一直在服用安眠药,这件事除了他的妻子,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把抽屉关好,靠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莉娜是怎么知道的?她去过他的办公室?还是……
下午的课,埃文斯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忍不住看向莉娜,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线索,可莉娜始终低着头,认真地听讲,做笔记,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直到快下课的时候,莉娜突然举起了手。
“老师,我有个问题。” 莉娜站起来,灰色的眼睛直视着埃文斯,“如果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做一些别人看起来不对的事情,那他算是坏人吗?”
埃文斯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莉娜,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像一个迷宫,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出口。“这要看具体情况。”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时候,善良和邪恶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莉娜轻轻点了点头,坐了下去。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收拾书包离开教室。莉娜走在最后,她经过讲台时,停下了脚步,对埃文斯笑了笑。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却让埃文斯觉得浑身发冷。
“老师,明天见。” 莉娜说完,转身走出了教室。
埃文斯坐在讲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胡乱地画着,直到粉笔断成两截。他不知道莉娜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个女孩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闯入了他的生活,让他原本平静的世界变得一团糟。
晚上,埃文斯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做饭。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莉娜的身影,还有那张纸条,那个圆形刻痕,以及她灰色的眼睛。
“怎么了?今天看起来不太开心。” 妻子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关切地问道。
埃文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是今天课太多了,有点累。” 他不想让妻子担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晚饭时,埃文斯吃得很少。妻子看出了他有心事,却没有再追问。晚上睡觉前,埃文斯像往常一样,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准备服用。可当他打开瓶子时,突然发现里面的药片比平时少了几片。他皱了皱眉,仔细数了数,确实少了三片。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服用后,瓶子里还剩下十二片,今天早上出门前,他特意看了一眼,还是十二片。那这三片药去哪里了?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 被别人拿走了?
埃文斯突然想起了莉娜的那句话:“老师,你办公室的抽屉,没有锁。” 难道她不仅去过他的办公室,还来过他的家?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赶紧起身,检查了家里的门窗,都好好地锁着,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那药片是怎么少的?埃文斯坐在床边,感到一阵恐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猎物,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而猎人就是莉娜。这个女孩到底想干什么?她是在威胁他吗?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接下来的几天,埃文斯一直处于紧张和焦虑之中。他密切关注着莉娜的一举一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莉娜还是像往常一样,认真学习,遵守纪律,只是偶尔会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眼神看他一眼,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周五下午,学校组织了一场家长会。埃文斯坐在教室里,等待着家长们的到来。莉娜的家长迟迟没有出现,直到家长会快结束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才匆匆赶来。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对埃文斯道歉说路上堵车了。
“莉娜是个很优秀的学生。” 埃文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成绩很好,也很听话,就是有时候…… 太冷静了,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男人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又想起在教室里不能抽烟,只好又放了回去。“她妈妈去世得早,我工作又忙,没怎么照顾她。”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因为这个,她比别的孩子懂事早,也更沉默寡言。”
埃文斯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疑惑。他记得莉娜在作文里提到过母亲,说母亲 “像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看起来并不像是对母亲感情淡薄的样子。
“莉娜在家里……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埃文斯试探着问道。
男人想了想,说道:“她喜欢看书,尤其是那些比较沉重的小说,还喜欢画画,不过画的都是一些很奇怪的东西,黑乎乎的,我也看不懂。”
埃文斯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莉娜课桌上的圆形刻痕,还有自己教案本上的刻痕,难道那些都是莉娜画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家长会结束后,埃文斯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他猛地转过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加快了脚步,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那个跟着他的人是不是莉娜,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陷入蛛网的昆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回到家后,埃文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开始回忆和莉娜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莉娜时的情景,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想起了莉娜在作文里写的那些奇怪的句子;想起了那张夹在数学作业本里的纸条;想起了自己少了的三片安眠药;想起了莉娜父亲说的那些话……
突然,埃文斯的目光停留在了纸上的一个字上 ——“圆”。莉娜课桌上的刻痕是圆形,自己教案本上的刻痕是圆形,难道这个圆形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想起了加缪的《局外人》,书里提到过 “圆形的天空”,难道莉娜是在暗示什么?
他赶紧打开电脑,搜索《局外人》里关于圆形的描写。很快,他找到了那段话:“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圆形的,像一口巨大的井,把我笼罩在里面。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永远也逃不出这口井。”
埃文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莉娜是在说自己像莫尔索一样,被困在一个圆形的牢笼里吗?还是在暗示他也被困在某个牢笼里?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埃文斯吓了一跳,赶紧关掉电脑,问道:“谁啊?”
“是我,莉娜。” 门外传来莉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埃文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知道莉娜是怎么找到他家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莉娜站在门口,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盒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老师,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莉娜把盒子递给埃文斯,“这是我画的一幅画,希望你能喜欢。”
埃文斯接过盒子,手不停地颤抖。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圆形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安眠药瓶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观众,看不清脸。
“这…… 这是什么意思?” 埃文斯的声音有些沙哑。
莉娜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老师,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一样扎进埃文斯的心里,“你和莫尔索一样,都是被困在圆形牢笼里的人。你以为自己很冷静,很理智,可实际上,你和那些疯狂的人没什么两样。你服用安眠药,是为了逃避现实;你抹去黑板上的字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内心。你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其实,我早就看透你了。”
埃文斯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莉娜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炸弹,在他的心里炸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有着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工作,可在莉娜的眼里,他竟然是一个和莫尔索一样的 “局外人”。
“你…… 你想干什么?” 埃文斯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莉娜轻轻笑了笑,说道:“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他们隐藏在正常的外表下,内心却充满了黑暗。而我,就是那个能看透他们内心的人。”
莉娜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她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埃文斯说:“对了,老师,你办公室抽屉里的安眠药,我拿走了三片。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像我想的那样,对自己的生活毫无察觉。看来,我没有猜错。”
埃文斯看着莉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里的画掉在了地上。他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绝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了。莉娜像一个幽灵,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心里,提醒着他内心深处的黑暗。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天空是圆形的,像一口巨大的井,把他笼罩在里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永远也逃不出这口井。而莉娜,就是那个站在井口,看着他挣扎的人。
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画的背面有一行字,是用浅蓝色的钢笔写的,字迹和莉娜的一模一样:“老师,下一个圆形,会出现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