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六十岁生日那天,她的白月光退化成了小孩。
对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却没忘记最爱的安喜。
于是安喜不顾所有人反对把他接到家里。
她负责哄小王子般的他。
而我负责照顾她和她的小王子。
在我剪烂一件外套后,我选择离婚。
1
闫航又在闹了。
他拿着黑色记号笔要在外套上画画。
我哄他停下,他充耳不闻,直到把崭新的外套涂鸦得乱七八糟。
我试图沾酒精把笔迹擦掉,但是努力了很久,白色外套上的黑色笔迹依然醒目无比。
脚步声响起。
是安喜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了一个精美的飞机模型。
那是送给闫航玩的。
他已经六十岁了,双鬓斑白,却还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样振臂高呼。
安喜笑眯眯地看着他,又变魔术一样张开手心,上面有一支棒棒糖。
甜腻腻的糖果,价格很便宜。
但闫航一点也不嫌弃,拆掉包装,开心地含进嘴里。
然后他拿着模型不断摆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模仿飞机在空中飞行。
安喜满目柔情地注视着他片刻,然后心情愉悦地走到我身边。
她低头看一眼我手中的外套,不悦地训斥了一句。
“好好的衣服,怎么糟蹋成这样。”
嗡的一声,脑海里有一根弦猛地绷断。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手中的外套被剪刀剪得稀巴烂。
安喜惊愕地看着我,下意识护着身后惴惴不安的闫航。
她看着我的眼神震惊又厌烦。
“我不过说你一句,你这样是闹给谁看?”
说完后她一把拉过闫航的手,将人往门口带。
“你要发疯就自己疯个够,我带他出门逛公园。”
门被甩上,而我低头看着客厅里被闫航扔了满地的玩具。
沙发上、茶几上、地板上……到处都是。
还有雪白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幼稚涂鸦,以及破布一样的外套。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倦意蔓延全身。
我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直到女儿拿钥匙开门进来。
她踩着高跟鞋走到我的面前。
“爸!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团团的学校早就放学了!”
她喊完后,发现地上一团破布似的外套,皱眉踢到一边。
见我坐着毫无反应,又扬起声音喊:“爸!听到我说话了吗?”
我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满脸不耐烦的女儿。
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陌生。
“我昨天才跟你说了,以后你去接不是吗?”
她静了静,紧接着话语就像连珠炮似的砸下来。
“我接?我一天天的多忙啊!哪像你,每天就在家里待着,让你去接一下孩子怎么了!”
可是她每天就上半天班,下了班就在外面逛街约会喝酒。
她上班的地方离孩子的学校就两百米,却从来没去过学校接自己的儿子。
我低声说:“我太累了,根本没有空闲。”
她没有理会我说的话。
只是猛地摔上门,扬长而去。
我慢慢走到阳台处,一阵风吹来,沙子进了眼。
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泪水就这样流下来。
我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日日夜夜,难以喘息。
我需要照顾安喜,照顾许柔,照顾许柔的儿子。
还要照顾安喜的白月光,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初恋情人闫航。
而那满地乱丢的玩具,墙上凌乱的涂鸦,还有那件破碎的外套,就像我一团乱糟的人生。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良久,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疲倦地合上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谈话声和嬉笑声都涌进来。
有人嘟囔了一句怎么客厅那么黑。
片刻后,灯亮了。
声音一下子消失。
紧接着我卧室的门被推开,光线从外面漏进来。
安喜不满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收拾一下客厅?满地的玩具就那么放着,万一闫航走路绊倒了怎么办?”
2
“为什么是我收拾?”
我语气平静地反问。
安喜似乎有点不能理解我的反应。
她干脆把卧室的灯打开,我向门口看去。
发现她还牵着闫航的手,十指相扣。
她注意到我不太好看的脸色,皱了皱眉。
“我不就是说了一句你别糟蹋衣服么,你就因为这个而发脾气?”
“毕竟那件衣服是我特意买给闫航的,弄成这样他怎么穿。”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是闫航拿记号笔在外套上乱涂乱画……”
“你明知道他生病了!”
安喜口气很冲地打断我的话。
她眼中满是对我的失望。
“你一个健全的人,就非要跟病人斤斤计较吗?”
她的语气活像我多么不可理喻。
这时,女儿也带着孙子团团回来了。
许柔一边把脚上的高跟鞋踢下来,一边高声喊着。
“爸!我快饿死了,你还没做饭吗?”
而团团则抓着作业本冲进我的卧室,伸手去扯我身上的被子。
“外公你快起来呀!我的作业不会做,你来帮我吧。”
屋子里闹哄哄的,每个人都在喊我做这个,做那个。
而扔了满地的玩具依然七零八落躺在地板上、沙发上、茶几上。
没有人哪怕捡起来一个。
他们全都看不见。
安喜看一眼不发一语的我,扭头往外走。
她拉上许柔和团团,还有闫航。
“走吧,今晚咱们去外面饭店吃,你爸今晚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别管他。”
许柔不爽地哼了一声,嘴里叨叨地说着我越来越不像话。
随着关门声响起,闹哄哄的屋子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耳边还回荡着安喜临出门前交代的话。
“躺够了就起来把玩具收拾好,回来后闫航还要玩呢。”
可是她却根本没想起来问我,我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一个人躺在床上,我思绪漫漶。
在闫航被接过来之前,我从不知道安喜是那么温柔体贴的人。
我和她结婚三十年,她没有给我送过任何礼物。
可她长得漂亮,身材苗条,又是舞蹈老师,跳舞的时候就像一只蹁跹的蝴蝶。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情话,性格也骄矜自傲,如同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小公主。
我一直以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骄傲的,矜持的,从不为谁低头。
可当闫航生了病,她执意把他接到家里,我才发现她也有我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她温柔耐心,体贴柔情,讲起小情话来一箩筐都装不完。
她已经不再年轻,可是她看向闫航的眼神闪闪发光,又甜又软。
让我恍惚间仿佛看到青葱年岁的她,是如何热烈地爱着同样青涩美好的他。
那是属于他们的缱绻时光,属于他们永恒的二十岁。
一无所有,却满腔赤诚。
而我,却是许多女人理性衡量下的退而求其次。
看收入,看房车,看刷卡的大方程度。
是适合结婚的经济适用男,却不是怦然心动的恋恋挚爱。
只是这残忍的真相,我却六十岁时才看得明白。
太迟了。
又仿佛还来得及。
那晚的玩具,最后到底是谁收拾的我已经记不清。
因为我一整晚都没再踏出卧室。
凌晨三点的时候,安喜似乎来喊过我一次。
她说闫航尿湿了裤子,让我起来给他擦身和换衣服。
我装作听不见,她愤愤地推搡了我好几下,最终离开了我的房间。
至于后来她有没有帮闫航擦身又或者换衣服,我不清楚。
因为我一觉睡到天明,神清气爽。
我都记不清,上一回我这么踏踏实实睡整觉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闫航来到家里,我总是全家最早起来,又最晚歇下的那一个。
凭什么都是我呢。
这一天,我在外面待到八点才回家。
刚进门,就听到安喜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你搞什么鬼,怎么晚才回来!不知道闫航要准时六点吃饭吗?”
我换上拖鞋,目不斜视走进自己卧室。
“你那么心疼他,那你就自己下厨啊。”
3
安喜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结果成品就是煎成焦炭的荷包蛋。
她和我结婚的三十年,从来没主动下过一次厨房。
最终,她是从楼下打包了两碗云吞面回来,当做她和闫航的晚餐。
我想起闫航单独和我待在一起时,他经常会没有缘由地拿东西乱砸我。
有时是故事书,有时是模型,还有一次是插花的花瓶。
因为在他的眼里,我是霸占安喜的坏人,是抢走公主的恶龙,而他是代表正义的骑士。
他甚至模仿故事书,在我喝的粥里放毒药——洗厕精。
在他看来,只要我喝下毒药就会现出原形,这样安喜就会厌恶我。
我从前和安喜说过好几次他的恶行。
可是安喜每次都皱起眉头,十分不悦地看着我。
“你明知道他是个病人,你非得这么斤斤计较吗?”
后来我就再也没提起过。
我也尝试过给她提建议,让她把闫航送到特殊疗养院。
毕竟他得的是阿尔兹海默症,这种病症只会逐渐加重,专业的医护人员才能更好地照料他。
可以多花些钱,只要能让他住得舒服些。
但安喜拒绝了。
“怎么能让他去住那种地方?要是护工虐待他怎么办!”
“反正我信不过别人,而且闫航一直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去了那种地方肯定不习惯!”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还责怪我小心眼,容不下一个病人。
可她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我像个二十四小时的佣人和保姆,他能住得那么舒心吗?
穿衣吃饭,洗澡擦身,还有半夜起来照顾,她的白月光全靠我在勤勉照料。
而她只需要毫无负担地哄着他玩,尽情表现自己的情深不渝。
可我现在厌倦了。
我找不到这样做的意义,也不想再蹉跎自己剩余的岁月。
于是我做主搬到了许柔家里。
我住了一个月,女儿的男朋友没有多嘴说什么。
因为我会帮忙接送孙子上下学,经常买菜做饭,减轻他们的负担。
但是许柔却开口让我回去。
“你就只顾着自己躲清闲,怎么不想想我妈啊!她一个人怎么照顾得了闫叔叔。”
我停下剥豆角的手,定定看着她。
“我之前都这么照顾过来了,她怎么就不可以?”
许柔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原本以为她放弃了,但我没想到她那么固执。
孙子团团生日那天,许柔说要好好给她庆贺,我二话不说下厨做了一大桌好菜。
菜品全是团团最爱吃的,而且我还特意给他订了一个大蛋糕。
等把孙子从学校接回来,我却看见客厅里多了两个人。
是安喜和闫航。
孙子见到安喜很高兴,挣脱我的手跑过去,一把抱住安喜的小腿。
“外婆!你来给我过生日吗?”
安喜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当然啦,我和闫叔叔还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呢。”
然后她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团团欢呼一声接过来,拆掉包装纸,里面是一架精美的飞机模型。
和安喜之前送给闫航的一模一样。
团团乐疯了,抓着飞机模型就亲了安喜脸颊一口。
这时安喜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皱了皱眉:“怎么没有准备炖鸡蛋羹,不知道闫航就喜欢吃这个吗?”
我深吸一口气:“家里没有鸡蛋了。”
安喜立刻说:“我下去楼下买。”
说着立刻换鞋下楼。
我转身回房间换一身衣服,出来时却看见闫航用手抓着桌上的菜来玩,手上、衣服上都滴满了酱汁。
然后他把手伸向蛋糕,想要抓奶油来玩。
团团看见了尖叫一声,冲过去抢蛋糕。
闫航被他的行为激怒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抬脚就往团团身上踹。
我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扑过去推开他。
这时门被打开,买了鸡蛋回来的安喜正好撞见这一场景。
她手上一松,鸡蛋啪一声落地。
“你对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