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如洪流,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帕斯卡的这句话,总让我想起史铁生。
当他在最狂妄的年龄突然失去双腿,被抛到地坛荒芜的庭院中时,他所承受的正是人类最为脆弱的时刻。然而正是这根「芦苇」,在十五年日复一日的轮椅轨迹中,思考出了生命最坚韧的力量。
《我与地坛》从来不是一本关于“残疾”的书,而是一本关于“人”的书。史铁生用地坛的寂静作镜,照见了众生皆有的困境——当苦难降临,当意义模糊,当母亲默默离去而我们还沉浸在自怜中,当爱情与梦想似乎皆成幻影,人该如何活下去?
他写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句看似灰暗的话,实则蕴含巨大的解脱。当他把死亡看作终将赴约的节日,反而能够安心活下来,看看命运还有什么安排。这是一种反向的生机,向死而生,恰恰是对生命最热烈的拥抱。
地坛公园中的母亲,是书中最催人泪下的部分。史铁生反复懊悔当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却未察觉母亲比他更痛。「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这句平实的话不知戳中多少人的心。直到母亲猝然离世,他才在回忆中看清:那个端着眼镜像寻找海上一条船般寻找他的身影,那个悄悄跟在身后又不敢惊扰他的脚步,才是地坛中最深沉的风景。
「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这何尝不是所有亲子关系的隐喻?我们总在前行,总在挣扎,却常忘记有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走着我们走过的路。
而当地坛中的人物一一登场——那对散步的老夫妻、那个唱歌的小伙子、饮酒的老头、长跑的朋友、弱智的小女孩…他们看似闲笔,实则都是史铁生构建的生命哲思版图的一部分。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应对命运:长跑者希望通过成绩获得政治解放,饮者以酒对抗虚无,小女孩的哥哥用沉默守护残缺的妹妹。
这些人最终都消失了,「园中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人」。唯有地坛依旧,静观人世变迁。这种沧桑感让我们顿悟:一切都会过去,包括我们的痛苦与辉煌。
史铁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没有停留在个人际遇的倾诉,而是走向了更广阔的人类关怀。他问:「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它的幸运?」
这些问题将个人痛苦升华为对人类存在本质的探问。他最终明白,差别永远是存在的,苦难是构成世界的必要部分。关键不在于消灭苦难,而在于如何面对苦难。他给出的答案是:「接受苦难,同时创造幸福。」
在书中最后章节,史铁生谈到他的梦想。这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梦想的竟是刘易斯般的健美身躯。然而当他看到刘易斯也会失败、也会痛苦时,他突然领悟:「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
「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这让我们想到自己的「求而不得」——那个永远无法在一起的恋人、那次改变人生的失败、那种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实现的梦想。史铁生告诉我们,这些局限不是命运的刁难,而是生命的前提。正是在与局限的抗争中,人类展现出最美的姿态。
21岁就坐上轮椅的史铁生,在漫长岁月中学会了与命运和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他曾如此写道。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残疾的,都有无法突破的局限和无法实现的渴望。《我与地坛》之所以打动我们,正是因为它讲述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每个人面对生命局限时的共同处境。
如今地坛公园已成为旅游景点,再难找到史铁生笔下的荒芜与寂静。但地坛精神却留在书中,留在每个读者的心里。当我们为生活所困,为得失所扰,不妨想想那个摇着轮椅走进地坛的青年——
他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是否站立,而在于是否真正活过;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面对失去时如何自处;不在于逃避痛苦,而在于如何带着痛苦依然热爱生命。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三十多年过去了,史铁生早已离去,但他的思考仍在世间回响。每当我们感到迷茫时,总可以打开《我与地坛》,听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轻声说:「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着看。」
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朴素的真理:活着,感受,思考,爱。在局限中创造无限,在苦难中发现美好,在必然的死亡面前珍惜每一个日出日落。
地坛依旧在那里,而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地坛」——那个能够安放灵魂、思考生死、最终与命运和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