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声的守护
日子像村边那条清澈的小溪,叮叮咚咚,看似平静地向前流淌。
槐树下的「过家家」成了林晚星和陆晨每天雷打不动的固定节目。他们的「菜肴」越来越丰富,从简单的「石头煎饼」升级到了用泥巴和野草调制的「豪华盛宴」。林晚星依旧是那个充满奇思妙想、发号施令的「小老板娘」,而陆晨,则是最忠实、最沉默的「顾客」兼「帮工」。
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陆晨变得更加沉默,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沉静的光芒愈发明显。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对林晚星偶尔的亲昵接触(比如拉手,比如她玩累了靠在他肩膀上)表现出明显的羞赧和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纵容的沉默。他会身体僵硬一瞬,然后便任由她去,只是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复杂的审视与担忧。
那种担忧,在林晚星每一次奔跑、每一次跳跃、甚至每一次被路边石子绊得踉跄时,都会达到顶峰。他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紧缩,呼吸微滞,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那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苍白倒下的幻影,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盘旋在他意识的边缘,与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林晚星重叠,又剥离,带来一阵阵心悸。
他无法解释这种情绪,只能将它转化为更具体、更笨拙的行动。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他们一起背着小布包,走进了村里唯一的育红班(学前班)。
育红班设在村大队部旁边的一间旧瓦房里,只有一个老师,教着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孩子。课桌是长条的木桌,板凳需要自己从家里带。
开学第一天,乱哄哄的。孩子们哭的哭,闹的闹,追逐打闹,不亦乐乎。林晚星自然是如鱼得水,很快就和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聊成了一片。
陆晨却有些不适应这种过于嘈杂的环境。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自己的小板凳放好,目光始终下意识地追随着林晚星活跃的身影。
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向院子里唯一的简易滑梯和跷跷板。林晚星尖叫着冲向滑梯,排在队伍后面,小脸因为兴奋而通红。
陆晨没有去玩。他找了个离滑梯不远的树墩坐下,安静地看着。当林晚星爬上滑梯顶端,笑着准备往下滑时,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双手微微握紧,视线牢牢锁住她,直到她安全地滑到地面,蹦跳着跑开,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身体缓缓靠回树干。
一次,两次……每次都是如此。
他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守护者,在自己尚未明晰的恐慌驱动下,本能地构筑着一道无形的防线。
中午,孩子们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午饭。条件好些的,有白面馒头,甚至偶尔能有一小截香肠;条件一般的,就是杂粮饼子就咸菜。
林晚星家里的情况属于后者。她奶奶给她带的是两个玉米面掺白面的饼子,还有一小块腌萝卜。她也不在意,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啃得津津有味。
陆晨的爷爷给他准备的是一个白面馒头,里面夹了点炒鸡蛋。他拿起馒头,却没有立刻吃,目光落在了林晚星手里的玉米饼子上。
就在这时,林晚星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崭新花裙子的小女孩,炫耀似的拿出一个油汪汪的肉包子,故意咬得很大口,香气四溢。
林晚星啃饼子的动作顿了顿,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肉包子,咽了口口水,但很快又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饼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是在跟谁赌气。
陆晨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用力咀嚼时微微鼓动的小腮帮,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一种强烈的、酸楚的情绪涌了上来,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保护欲。
他站起身,走到林晚星面前,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将自己那个夹着炒鸡蛋的白面馒头塞到她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走了她手里那个已经被啃掉一小半的玉米饼子。
「阿晨?」林晚星愣住了,拿着那个还带着温热的馒头,不知所措。
「我不饿。」陆晨生硬地说了一句,拿着玉米饼子转身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低头啃了起来。玉米饼子有些粗糙,远不如白面馒头松软,但他吃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香喷喷的馒头,眨了眨眼睛。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知道白面馒头比玉米饼子好吃。一种暖洋洋、甜丝丝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像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她没有说谢谢,只是对着陆晨的背影,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笑容,然后啊呜一口,用力咬了下去。鸡蛋的香味在嘴里弥漫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从那天起,这几乎成了惯例。只要带的饭不一样,陆晨总会找机会跟她换,或者干脆把自己的好菜分一大半到她的碗里。他用这种沉默的、固执的方式,守护着她那份简单的快乐,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某种深藏于记忆缝隙中的、关于匮乏和痛苦的巨大空洞。
他模糊地觉得,他不能再看到她受一点委屈,尤其是……因为食物。
有一次,育红班组织孩子们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乡间土路崎岖不平,光线昏暗。
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由老师领着往回走。林晚星和几个小伙伴边走边兴奋地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脚下没注意,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狠狠绊了一下。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走在她侧后方、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陆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扑过去,用自己的小身板硬生生垫在了她下面。
「砰」的一声闷响。
林晚星摔在了陆晨身上,除了惊吓,倒没觉得多疼。但被她压在身下的陆晨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阿晨!」林晚星慌忙爬起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陆晨的胳膊肘和膝盖处的裤子都磨破了,露出里面渗着血丝的擦伤。
老师和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怎么了?摔哪儿了?」
「陆晨,你没事吧?」
陆晨咬着牙,忍着火辣辣的疼痛,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着焦急的老师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我没事。」
他的目光却第一时间看向林晚星,确认她完好无损,只是小脸吓得有些发白,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那瞬间涌起的、仿佛要失去她的巨大恐惧,比胳膊和膝盖上的伤口要疼痛千百倍。
林晚星看着他破损的裤子和渗血的伤口,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不是因为自己吓到了,而是因为阿晨替她受了伤。
「呜……阿晨,你流血了……」
陆晨看着她哭,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抬手帮她擦眼泪,又觉得不合适,只能笨拙地安慰:「别哭,不疼。」
老师检查了一下,确认只是皮外伤,便领着队伍继续往回走。这一次,陆晨没有再走在后面,而是紧紧挨着林晚星,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扶着她的胳膊,仿佛怕她再次摔倒。
林晚星抽抽搭搭地,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扭头看陆晨的伤口,眼泪掉得更凶了。
月光渐渐明亮起来,清辉洒在乡间小路上,将两个小小的、依偎前行的身影拉得很长。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看似普通的秋夜,一次孩童间的意外摔倒,在一个男孩心里激起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波澜,又在他灵魂深处那沉睡的记忆冰层上,凿开了怎样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那些关于轮椅、关于病痛、关于无力守护的碎片,正沿着这裂痕,悄无声息地渗透。
而林晚星,在为他流泪的那一刻,心里除了心疼,还有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为一个人,流过很多很多眼泪。
那种感觉,让她心口发闷,比摔一跤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