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气候变化是一场正在慢动作发生的灾难，那么我们的身体往往是最先感知到危险的“前哨”。从席卷全球的致命热浪，到因冰川融化引发的灾难性洪水，极端天气事件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人类的健康防线。在中国，高温致死人数在过去几十年里激增；在美国，与高温相关的死亡率翻了一番；在印度，喜马拉雅冰川的消融正威胁着亿万人的生命安全。按照常理，当一场危机直接威胁到我们的呼吸、心跳和生存时，它理应成为公众舆论绝对的焦点。

然而，当我们翻开报纸、浏览新闻客户端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关于气候变化的报道铺天盖地，但占据头条的往往是关于碳排放配额的枯燥数据、大国之间的政治博弈，或是遥远北极熊的生存困境。那些关于“人”的故事——关于哮喘加剧的儿童、关于在热浪中倒下的工人、关于被焦虑折磨的普通人——似乎在宏大的叙事中隐身了。

这种感知上的错位究竟是我们的错觉，还是媒体报道中普遍存在的系统性偏差？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发表在顶级期刊《柳叶刀-星球健康》（The Lancet Planetary Health）上的一项最新研究，对全球最大的三个碳排放国——中国、印度和美国——在过去十年间（2012-2023年）的新闻报道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入剖析。研究团队分析了这三个国家主流报纸上的超过2200万篇文章，试图回答一个核心问题：在气候危机的宏大叙事中，公众健康的议题究竟占据了多大的版面？

答案令人深省，也令人担忧。

1. 海量信息中的“沉默螺旋”

气候变化不仅是一个环境问题，更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公共卫生危机。这一共识在科学界早已确立，但在大众传播领域，它似乎仍处于边缘地带。这项跨国研究不仅揭示了三个主要排放国在媒体关注度上的差异，更用详实的数据量化了这种“关注度赤字”。

1.1 喧嚣下的寂静

研究团队利用在线数据库，收集了中国、印度和美国共计15家主流报纸及新闻机构在2012年1月1日至2023年12月31日期间刊发的所有文章。基数是庞大的——总计约2256万篇文章。在如此浩瀚的资讯海洋中，提及“气候变化”或“全球变暖”的文章约有6.4万篇，仅占总量的0.3%。

虽然这个比例听起来微不足道，但从时间维度上看，媒体对气候变化的整体关注度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

如图[1]所示，三个国家对气候变化的报道热度在过去十年中均有波动上升。特别是2015年（《巴黎协定》签署）、2018年（中国北方持续的夜间热浪）以及2021年（随着COVID-19大流行关注度转移），新闻报道量出现了显著的峰值。中国媒体（深蓝色线）在研究涵盖的每一年中，其气候变化相关报道的比例都高于美国和印度，显示出对这一议题持续且高强度的关注。

然而，当我们试图在这些气候报道中寻找“健康”的踪影时，线索却突然断裂了。

1.2 被稀释的危机感

在筛选出的6.4万篇气候变化相关文章中，同时包含“健康”、“疾病”、“死亡”或“福祉”等公共卫生关键词的文章仅有5173篇，占比约为8.1%。换句话说，超过90%的气候变化报道完全没有提及它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如果我们把分母扩大到过去十年这三个国家出版的所有新闻文章（总新闻版面），那么只有不到0.1%的内容是在探讨气候变化与公共卫生的交集。

这一数据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尽管科学界不断发出警告，指明气候变化是21世纪最大的全球健康威胁，但在公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新闻媒体中，这一威胁几乎是“隐形”的。我们读到了地球的变暖，却很少读到这种变暖对我们身体的具体伤害。

2. 数量与质量的博弈：谁在真正关注？

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到具体的国家差异时，数据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反差”。

2.1 提及率 vs. 专注度：虚高的繁荣？

从表面数据来看，中国媒体似乎最热衷于将气候与健康联系起来。如图[2]所示，在提及气候变化的文章中，同时也包含健康相关关键词的比例，中国（深蓝色线）长期高于美国（青色线）和印度（橙色线）。数据显示，中国有18.6%的气候报道提到了健康关键词，远高于印度的5.8%和美国的7.3%。

但这是否意味着中国读者接收到了更多关于“气候-健康”的深度资讯？研究团队的进一步挖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为了剔除那些仅仅是顺带提及关键词（例如“经济的健康发展”或“组织的健康”）的文章，研究人员对随机抽样的1000多篇文章进行了人工阅读和内容效度验证。结果出现了惊人的反转：虽然中国媒体提及关键词的频率最高，但经人工核实后，真正以“气候变化对公共卫生的影响”为核心议题的文章比例却最低（仅占样本的17.0%）。相比之下，印度媒体虽然提及频率低，但“命中率”极高，其样本中近一半（46.4%）的文章都是实质性地探讨气候健康问题。

2.2 觉醒的趋势：迟到的关注

好消息是，这种局面正在改变。如图[3]所示，如果我们观察经人工验证后的实质性相关文章比例，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上升趋势。特别是从2019年开始，三个国家的媒体似乎都开始“觉醒”，越来越倾向于将气候变化作为这一个严肃的健康议题来处理。到了2023年，这一比例在样本中已攀升至60%。

这一趋势与全球气候行动的紧迫性升级不谋而合。然而，即便关注度在提升，报道的“质量”——即我们在谈论气候健康时，到底在谈论什么——仍然存在显著的盲区。

3. 报道内容的“偏科”现象

如果媒体是公众认知的镜子，那么这面镜子目前呈现出的画面是模糊且残缺的。研究发现，即使是那些专门探讨气候健康的文章，其关注点也高度集中，留下了大片的认知空白。

3.1 模糊的威胁与特定的恐惧

当记者们报道气候对健康的影响时，他们最常说什么？

泛泛而谈的健康风险：绝大多数文章（77.8%）仅提及了“对公众健康的影响”，却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样的疾病或伤害。这种模糊的叙事很难引发读者的切身痛感。

高温与极端天气：在具体影响中，极端高温（51.2%）和极端天气事件（43.8%）占据了绝对主导。这不难理解，因为热浪和洪水是感官上最直接的冲击。

被忽视的隐形杀手：相比之下，那些同样致命但更为隐蔽的威胁，如空气质量恶化（35.5%）、食品安全（24.7%），以及虫媒疾病（如登革热、疟疾）和水媒疾病，获得的版面要少得多。特别是心理健康影响，在气候焦虑日益普遍的今天，依然是媒体报道的边缘地带。

3.2 隐形的受害者

气候变化并不公平，它对不同人群的打击力度截然不同。然而，媒体报道似乎未能充分捕捉到这种不平等。

在所有实质性关注气候健康的文章中，只有约一半（54.9%）提到了脆弱人群。其中，按地理区域（如沿海居民、干旱地区）划分是最常见的做法。然而，那些社会学意义上更脆弱的群体——老年人、儿童、低收入阶层、户外工作者——在新闻故事中往往是缺席的。

这种视角的缺失导致了一个严重后果：公众可能认为气候变化是所有人共同面临的“平均风险”，而忽略了它对社会弱势群体毁灭性的“定点打击”。

3.3 单一的“药方”

面对危机，媒体给出了什么解决方案？数据显示，政治行动（24.4%）和能源转型（21.2%）是最常被提及的出路。这固然重要，但往往让普通读者感到无力——“除了投票和等待政府关停电厂，我还能做什么？”

相比之下，与个人生活更紧密相关的解决方案，如城市社区改造、绿色建筑、可持续饮食等，提及率均不足10%。这种“宏大叙事”挤占“微观行动”的报道模式，无形中拉大了公众与气候行动之间的心理距离，容易引发无力感而非参与感。

4. 缺失的声音：谁在讲述这个故事？

除了“说什么”，同样重要的是“谁在说”。在新闻传播学中，消息源的可信度直接影响受众的接受程度。对于健康议题，医生、流行病学家和公共卫生专家无疑是最具权威的声音。研究表明，即使是气候怀疑论者，往往也愿意信任他们的家庭医生。

然而，在这场关乎人类生存健康的讨论中，这些最该发声的专家却经常“缺席”。

研究显示，仅有约三分之一（36.7%）的深度报道引用了健康专家的观点。这意味着，大部分关于气候健康风险的叙述，可能来自政客、环保活动家或通才记者，而非专业的医学人士。这种“专业声音的真空”不仅削弱了报道的科学性和说服力，也错失了利用公众对医护人员的高信任度来推动气候认知的绝佳机会。

5. 走出“盲区”：重构气候叙事

这项跨越十年的大数据研究，像一次全方位的“核磁共振”，扫描出了全球气候报道中长期存在的病灶：健康维度的边缘化、具体影响的模糊化、脆弱人群的隐形化，以及解决方案的单一化。

5.1 局限与启示

当然，这项研究并非毫无瑕疵。它仅聚焦于传统的主流报纸，未将社交媒体这一现代舆论场纳入考量；关键词搜索的方式也可能遗漏那些使用隐晦表达的文章。但正如研究者所言，它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基准线——在碳排放最高的三个国家，主流媒体在传达“气候变化即健康危机”这一核心信息上，显然做得还不够。

5.2 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

未来的气候报道应该是什么样？也许，我们需要少一些冰冷的摄氏度数字，多一些有温度的人类故事。

从“北极熊”到“急诊室”：将镜头从融化的冰川移向因热射病挤满的急诊室，让公众明白气候变化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身边的病历。

看见“隐形人”：去关注那些在高温下劳作的建筑工人、因雾霾哮喘发作的孩子、因洪水失去家园的农民，让气候正义成为具体的面孔。

提供“解药”而非仅是“诊断书”：除了警告灾难，更要展示可行的解决方案。告诉读者，更绿色的城市、更清洁的空气、更健康的饮食，不仅能救地球，更能救自己。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媒体不仅是信息的传递者，更是认知的塑造者。当我们开始像谈论心脏病或流感一样，严肃、具体且频繁地谈论气候变化的健康风险时，真正的改变或许才会发生。毕竟，保护地球，本质上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标题：The evolution of news coverage about climate change as a health issue: a decadal analysis in China, India, and the USA

论文链接：https://doi.org/10.1016/j.lanplh.2025.101335

期刊/会议：The Lancet Planetary Health

作者：Melinda R Weathers, Deepti Ganapathy, Marceleen M Mosher, …, Edward W Maibach

本文由超能文献（suppr.wilddata.cn）AI辅助创作，内容仅供学术交流参考，不代表任何医学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