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绯红花瓣里,我问他:“那年我求嫁帝师为何不肯?”
他说:“臣配不上王上。”
我知道这不过是他不喜欢我的说辞罢了,便也没再为难他。
后来我亲自为他与他心爱之人赐婚,顺便也为自己选了王夫,我将我们四人的婚期定在同一天,想着如此便也算圆了少时的梦。
可两年后,他跪在我身后,说他未与她成亲,说他抗旨不遵,求我降罪。
我将他贬至北地,无诏不得归都,我想着永不相见,总能各自安好,可他却死了。
他是父王留给我的帝师,他本就应当一辈子守着我,他本就应当一辈子护着我,他答应过我的,我没准他死,他凭什么敢死。
1.
十六岁那年父王病逝,我作为嫡长公主成为新王,改年号天凤。
二十五岁的大将军盛瑓珹奉先王遗诏辅政,封号忠正摄政王,皆任帝师一职。
从成为南盛王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幼主要尽量装得软弱,尽量装得无才才能让那些权臣放下警惕,才能活得长久。
我不明白父王为何要让他做我的帝师,他如今已是执掌三军的大将军,父王就不怕他杀我篡位吗?
我早些年就对大将军盛瑓珹有意,还私下恳请父王为我赐婚,可父王说什么也不肯,如今倒是舍得让他做我的帝师了。
其实我做过的糊涂事还不止这些,十四岁生辰宴酒醉时还逮着盛瑓珹让他做我的驸马。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表情,他尽量表现得惶恐,可我就是知道他不喜欢我,甚至含着些许嫌弃。
“臣盛瑓珹拜见王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盛瑓珹拱手拜于殿下。
“免礼,帝师请起。”
自两年前生辰宴一别,我和他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光景。
如今他是权臣,而我是空有王位的幼主,对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迷恋,即使还残余一点点少女的小心思,可面对纷至沓来的责任,那份浅薄的爱意也会慢慢消散,再无残留。
我不再担心他明日会爱上哪家姑娘,谁又会成为盛家家主夫人,他会和谁白头到老,只担心他明日会不会篡位杀主。
……
正是暖春,万祥宫外的桃花开得娇妍,粉红的花瓣在春风里尽情飞舞。
万祥宫内,我倚在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被风吹起的桃花,忽然就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竟不知盛瑓珹何时已到身后为我披上了披风。
“王上,天寒,小心着凉。”
盛瑓珹既是摄政王又是帝师,可以说是这王宫里与我最亲近之人了。
大概是以前话本看多了,我还是不放心他,时刻防着他谋杀幼主,试图篡位。
所以在他面前我装的是一副孤苦无依,纵然我以前是娇惯着长大的嫡公主,但除了喜欢盛瑓珹这件事比较大胆,其余时候还算端庄守礼,所以与如今的人设还算贴切。
“帝师”在他欲转身离去之际,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来,一汪秋水映入我眼帘,我忙不动声色挪开目光。
他就那样恭谨地望着我,等我说话。
我走向他,努力酝酿情绪,让眼眶看起来更红一些。
“父王和母后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惜儿要怎么做,才守得住南盛?”
我无助地请教,本就是伪装,倒也没希望盛瑓珹能说出什么。
“臣记得那年王上生辰宴上表现得挺勇猛,所以臣相信王上一定能庇护南盛疆土万民。”
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若我不是当事人,定会以为他确实是在夸我。
见我半晌不说话,他许是意识到说错了话,忙补充道:
“王上,臣还在,臣会保护南盛,保护你。”
他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和那些大臣一样劝我励精图治,早日赶上父王。
2.
暮春时节,盛瑓珹开始教我怎样批改奏折,怎样治理国事。
有时候我都想干脆这王位让他来坐算了,我实在是有些“技不如人”。
盛瑓珹就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每次我一有这种想法,他就会旁敲侧击对我说“王上不宜妄自菲薄”、“王上已经做得很好了”、“王上将来定会是个明君”。
也不知是受他的影响,还是我血脉里的帝王之血觉醒了,我开始努力成为一位明君。
我想一个好的君王,光是会文怎么能行,盛瑓珹堂堂大将军,若得他传授,不日我定会成为一名文韬武略的君王。
于是盛瑓珹来教我棋艺时,我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帝师,你可以教惜儿习武吗?”
“只要王上想学,臣在所不辞。”
自那以后,我每天的课业便多了一项武艺。
我原以为盛瑓珹会随便给我一把剑,可他递给我的居然是一把和他自己的配剑看起来很相像的剑。
“此剑名唤无忧,从今往后便是王上的”盛瑓珹从身后拿出无忧剑递给我。
若不是他手中还握着自己的无伤剑,我都要以为我手中拿着的这把就是他的了。
我观摩着手中的无忧剑,剑身通体由玄铁打造,刻有无忧二字,“无忧,无伤,那岂不是和帝师的是一对”。
“帝师对孤倒还大方”我打趣道。
“不是”盛瑓珹答,只是声音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乱的意味。
“不是?不是大方?”他把我绕糊涂了,到底不是什么?
他叹气,似是无奈:“无忧是无忧,无伤是无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吧,我还在希冀什么,他现在可是我的帝师,父王生前可是一再反对我喜欢他的。
我拔出无忧剑,抬起手腕,剑尖自地面而起,从头顶掠过,直指前方。
盛瑓珹足尖点地,一手抓住我的胳膊腾跃而上,一手握住我手中的剑,剑气凌空,桃枝从树上落到地上,花瓣在空中旋转又掉落。
有一瞬,我竟生出了依赖之心,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我掐灭在摇篮里。
少年幼主的南泽城注定是孤冷的。
“闭眼,凝神,气结丹田,仔细听,想象它就在眼前,破。”
随着盛瑓珹的一声破,我挥剑,刚从树梢飘落下来的花瓣就被砍成了碎片。
随着剑气逐渐迅猛,天空下起了残碎的花瓣雨。
万祥宫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母后还在,而我也还只是无忧无虑的小长公主。
母后总是爱在桃花灼灼的初春亲手为父王做上一碟桃红的鲜花糕。
那时鲜花糕和万祥宫就是我的全世界,只是花落后,已是天凤元年,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3.
春天过去了,万祥宫里的桃花彻底没了踪影。
我站在祈星台上望着王城外,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我还没出过城门,也不知外面是怎样一番光景。
锦绣姑姑今日要做凉夏糕,正好邀盛瑓珹尝尝。
锦绣姑姑是我的奶娘,如今这王城里,也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仍像小时候那般轻松。
“锦绣姑姑,绿豆粉、莲子粉、糯米粉、红枣蓉,凤梨蓉、荷花露都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再加些红糖和羊奶,味道更好,不过加了薄荷玫瑰膏夏日消暑更好,就是不知道帝师能否吃的惯薄荷?”
“这……惜儿也不知道,不如按姑姑心意来。”
锦绣姑姑笑了笑,便往木盆里加了些薄荷玫瑰糕。
等锦绣姑姑的凉夏糕做好后,盛瑓珹正好也来了。
我端着凉夏糕从膳房里出来时,盛瑓珹正看着月华池里的荷花发呆,我走过去打趣道:“帝师看什么呢?是想起哪家姑娘了吗?”
盛瑓珹这才回过头来,“见过王上,臣只是觉得这荷花没了叶子,显得有些孤寂。”
他这一说,我才发现只有几朵花看起来确实是挺冷的,只是罪魁祸首此刻就站在他面前,而赃物就在碟子里。
为了缓解尴尬我忙拿起一块凉夏糕递给盛瑓珹,“帝师,这是孤今天刚同锦绣姑姑学的凉夏糕,你尝尝怎么样?”
他恭敬接过糕点,眼神略过我手中的碟子,下一刻便跪下,说起了请罪的话,“臣适才失言,望王上见谅。”
我笑着拉起他入座,盛瑓珹紧张时,总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
“帝师不必如此,方才经帝师一说,惜儿才意识到没了叶的荷花确实是挺萧条的。”
大抵是因为如今身份悬殊,他变得越来越恭谨,可我不喜欢他太恭谨。
宫女为盛瑓珹摆上糕点,他举起刚刚我递过去的凉夏糕慢慢咀嚼。
盛闻盛瑓珹文武双全,年少时也曾是南泽城人人追捧的将军公子,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连咀嚼都带着几分娴雅。
“帝师,怎么样,可还吃得惯?”
“红枣莲子加上糯米,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像极了小时候臣母做的冰露糕”盛瑓珹认真回答。
“帝师喜欢,那以后惜儿就常给帝师做。”
我什么也没想,话就出口了,说完我自己也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我与盛瑓城这么熟。
“王上,臣……”
虽然盛瑓珹没说完,但我知道他必然是想说些受不起之类的话。
我细细品着口中的凉夏糕,是该进入正题了:“明日惜儿要去城外玉柘山视察农桑,帝师可否陪同?”
“臣遵旨。”
我不太喜在他面前自称“孤”,因为“惜儿”更符合少年幼主的身份,能让权臣放下戒心,能活得长久点。
4.
父王治理下的南盛国繁荣昌盛,若不是他的励精图治,我如何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那个王座上学君王之道。
田间瓜果正在旺盛生长,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安宁。
盛瑓珹同我在玉柘山下转了一圈后,又走了几里路,便遇见一片开满荷花的湖。
湖中朵朵荷花亭亭玉立,碧绿的荷叶高高低低,还有一些花苞隐藏其间,雾气还未散尽,一湖的荷花连同荷叶在白茫茫的湖面若隐若现。
我生来便困于那一方碧瓦飞薨里,难免被眼前自由生长的景象迷住。
几只红色的蜻蜓在水花之间起舞翩跹,或歇在花尖,或盘旋在荷叶下,或停在水面,全是我从未拥有过的自由。
“帝师你快看,红色的蜻蜓。”
说完又有些后悔,盛瑓珹常年征战疆场,又怎会对这些景色动心。
可他竟然循着我所指的方向,望向了那两只红色蜻蜓,而后道:“王上若喜欢,我命人在万祥宫养一些。”
我本想说好,可又想起帝王之道,喜怒不形于色,便改口“不必,惜儿只是一时觉得新奇。”
“帝师,你说如果在这湖上建个山庄一定会很不错的吧。夏有清荷,秋有鲈鱼。只是想来这湖大概连个名字都没有,帝师为它取个名如何?”
盛瑓珹思索片刻道“云水为名,王上觉得如何?”
“一生如云水,悠悠任去来,这名字很好。”
明明我也没说什么,可盛瑓珹却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似的。
湖中的荷叶甚好,正适合做凉夏糕。
“帝师,我们采些荷叶和荷花露回宫吧”,我说着便提气向湖中飞去。
不料一个不留神,岔气了,身子便直直坠向湖面。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砸向湖中时,盛瑓珹从后面环抱住我,“王上,可有伤到?”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竟有些不自在。
“多谢帝师,无碍。”
傍晚时分,我和盛瑓珹抱着一叠荷叶和几瓶荷花露悄悄地走进王城,可偏偏不巧被正要去向太王太后请安的丞相姜离撞了个正着。
身着便服的我们只好装成侍卫和宫女的样子站在一边,可在这宫道上抱着一堆荷叶的样子还是有些太过惹眼了,一向孤冷的姜离还是瞥了我们一眼。
姜离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南盛无论男女只要有才干,皆可入朝为官,而姜离便是女子中的佼佼者。
姜离是太王太后上官雪的义女,太王太后待姜离比待我这个孙女更甚。
父王走后,王祖母日日寡欢,多亏了姜离的陪伴,才让王祖母重新展露笑颜。
王祖母喜侍弄花草,姜离便有空就去陪王祖母,即便是站在一边不说话,也能让王祖母开心。
可我就不行,无论我做什么都很难让王祖母真正开心。
其实不止我,连同父王也一样,这世上若还有能让王祖母想见的人,想来就只有姜离了。
我起先不懂,可后来整理父王生前的书房无意间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姜离竟是王祖母的私生女,一切便合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