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看李娟的书——《阿勒泰的角落》,其中有一篇是《我们的裁缝店》,从布料到成衣那些繁琐的过程,李娟有大段细节描述。
这些有关做衣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流程,于我都太过熟悉。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做成一件衣服,从最开始的量体、排料、剪裁、锁边,到后来的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至于其中那些上领、掏兜、收省、上拉链等细节更是没完没了),虽说谈不上千头万绪,也够折腾人的了。”
看到此处,我好想说一句:“李娟啊,同是天涯裁缝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与裁缝有关的那些记忆也是我的整个青春,猝不及防被李娟的文字生拉硬拽揪出来,感觉很遥远。
话说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妈哼哧哼哧从山那边弄回一台缝纫机。是一台皇后牌老式缝纫机,黑亮的油漆上面有个戴着皇冠的金色女人头像。
不可思议,为了这个家当,老妈竟然花掉了300元巨款,买了一台二手缝纫机。也难怪,为了这个宝贝,我妈心心念念了很久,攒钱攒了很久。
缝纫机搬回来的那天,我妈看谁都笑盈盈,一脸的心满意足。她太想要这台缝纫机 ,对于一个贫穷的农村妇女,如愿以偿就是幸福的滋味。
在当年,300块钱相当于普通人两个月的工资,对没有什么收入以种田为生的家庭来说,说是巨款一点也不夸张。
好笑的事情是,我妈会踩缝纫机,但还不会裁剪。所以缝纫机买回来后,她还要先学。学着裁学着做,学着大改小,给我们几个孩子改衣服,补衣服,补床单被套之类。
后来,这台缝纫机又派上了大用场。

1997年春,我妈抬上她心爱的缝纫机,要把我送到了裁缝铺去学手艺。
开始我很不情愿,但十六七岁不上学能干嘛呢?
在农村不学个手艺基本没什么出路,跟着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只会又穷又苦,而且只能填饱肚子。
说到学手艺男孩还好,能学的很多,比如建筑行业大量缺人,木匠,泥瓦匠,油漆工,钢筋混凝土等等,都是男孩的热门出路。
女孩要么当服务员洗盘子,要么学个裁缝手艺再去工厂打工,要么嫁人。
就算去城里当服务员不仅要有关系,还需要女孩长得好看,有眼色嘴巴巧。我沉默少语的性子不行的,干不了服务员。
但十七八岁嫁人太早,我更不想。我的梦想是上大学,是坐办公室,是当作家,是飞出山村,是去更广阔的天地遨游……
我真的好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也不错,可是,我交不起学费没法上大学,就坐不了办公室。买不起书,也做不成作家。于是,那些闪闪发光的梦想,永远只能留在梦里,想想而已。
没办法,我是家里老大,又是妈妈的小棉袄,没有人比我更懂她的艰辛。我只能一个人悄悄流了很多眼泪,又自己默默地擦干。
最后,同意了妈妈的安排,那就去学个裁缝手艺吧。
记得裁缝铺师傅是个男的,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有点歪瘸,眼镜后面的目光颇为严厉。
八九十年代会做衣服的男人不多见,我猜他大概是因着腿脚不方便才学了裁缝。据说他在城里打工了一阵子,年纪大了回到农村,创办了这家以教学为主的裁缝铺。
我学裁缝的日子也挺好,就跟我上学读书走读是一样。同村里湾子与湾子隔着不远,每天吃过早饭,我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另一个湾的裁缝铺,中午回家吃个午饭,下午继续在铺子里学习画图。
对,就是在案板上面学习画图,西装长裤的裁剪图。师傅教了一套很正规的裤子裁剪公式图,我用喜欢的硬壳笔记本工整的记下,回家也能反复练习。
我其实两天就学会了,但是师傅不教下一步,说要我们练到滚瓜烂熟,所以一直画一直画,有点无聊。
好在裁缝铺陆续来了一些新学徒,师傅鼓励老带新,我也热衷于把刚学到的东西现学现卖给新来的同学。
裁缝铺最热闹的时候有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三个男孩。我的裁缝同学年纪都不大,很大是初中毕业后来学手艺,为以后去城里打工挣钱做着准备。

李娟如同我的嘴替,她在书里说:
“从一块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气力而是精力。就那样一针一线地耗,一分一秒地耗。从早晨到深夜,从月初到月底,从今年到明年……看上去,这种活计好像轻轻巧巧的,其实最熬人了。”
此后我靠着缝纫的手艺,做衣服做了有十来年,一整个青春都趴在缝纫机上渡过,在平庸的流水线上浪费着生命。那些日子可真是满满的忧愁,日复一日的难熬。
李娟高中毕业后曾在地下工厂做流水线工人,她在一个采访中说,她很喜欢打螺丝,流水线工作不仅不枯燥,还能带来思想自由。重复性的工作既不用和人打交道,也不需要动脑筋,只需要长时间重复做一件事,脑子里还可以想别的东西,是很自由的状态。
我现在回想起自己做衣服的十年光阴,既然与李娟的想法一致了。流水线上的工作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当时的自己年轻的生命力过于旺盛,想要的太多了而已。
啊呀!这错位、可笑又打脸的人生,太折磨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