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浴血“海上狼牙山”

我是岱山县秀山岛人，1955年出生。初中没毕业，我当了渔民。出海时每天听天气预报，“鱼山岛有阵风，风力三到四级……”我就是从广播里知道大鱼山岛的。

大鱼山岛位于舟山本岛西北部，面积不足10平方公里，却是舟山至上海航线的咽喉。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将士和日寇在这里展开过一场规模很小却异常惨烈的战斗，史称“大鱼山岛之战”。

这场战斗，我当年还真不知道，课本里没学过，老师也没讲过。

大鱼山岛老照片（摄影吴依芳）

大鱼山岛区位地图

直到我从部队转业到岱山县档案馆，1992年接到任务编写《抗日战争在舟山》，在党史研究室老主任留下的好几筐资料里，我才第一次翻到了“大鱼山岛之战”的材料，写作者既有革命老同志，也有普通百姓。

但关于“大鱼山之战”的资料还是太少了，最后没能编入《抗日战争在舟山》书里。

2006年前后，全省开展“抗损调研”（抗战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岱山县委组成调研组，我是组员。

我探访当年的战斗地，各处寻访亲历者。心想，这次一定要把“大鱼山之战”的资料都找齐。

就是在那次调研中，我得到一个信息：在大鱼山战斗中有一位了不起的幸存者，退伍后回到原籍上海生活。

通过114查号台，我找到上海市浦东新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一位叫林家春的同志接的电话。巧的是，他们也在寻访健在的抗日英雄，并且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位老英雄李金根。

李金根老英雄受伤的左手（摄影吴依芳）

李金根的家在上海南汇区牌楼村。2007年9月11日，我和时年86岁的老英雄终于见上了。他身材瘦小，面色黝黑，就是老农民的模样，但身体硬朗，穿着干净的蓝色卡其布衫，普通话夹杂着南汇方言。

下面是李金根的讲述：

01到了部队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1942年，我刚21岁。同乡张大鹏说：“跟着我翻身求解放，一起有饭吃。”

那时，我爸妈已去世，家里只有我和妹妹。

我知道张大鹏是好人，就把妹妹托付给邻居，跟着“闹革命”去了。

我们去了浙江慈溪古窑浦，参加了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海防大队。新兵白天小训练，晚上大训练，还要上文化课，了解国内形势。我没上过学，到了部队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还要学打枪、投弹、游泳、起锚、摇橹、拉帆。

别看我人小，投手榴弹蛮好，平地可以投38米。原本我不会游泳，也学会了。海里游和湖里不一样，海里很难潜下去。后来我胆子大了，一口气能在水下憋气两分多钟呢。

02老百姓议论，这是从四明山下来的“三五支队”，是人民的队伍

到1944年5月，我们突然加紧训练。为了避开敌机，集训都放在晚上。所有战士先测试游泳，再测试会不会晕船。专门挑有浪的时候，让一名战士摇橹，另几个人在船上站着，半小时不吐就算过关，不少人被刷了下来。

我和其他70多名战士一道，被编入海防大队一中队。这时候，张大鹏早已是海防大队的大队长。

海防大队一中队在古窑浦海口晒场集结出发（绘画潘明位）

我记得很清楚，8月17日，浙东游击纵队司令部给一中队运来了三挺轻机枪和两门小炮，还有枪支弹药。捷克式轻机枪，这可是当时的高级武器啊！我心里想着，部队肯定要有大动作。

果真，张大鹏大队长召集一中队全体人员，传达了司令部的命令：渡海出征大鱼山岛，建立海上抗日游击根据地。

渡海出征的总指挥是副大队长陈铁康，他是有名的独臂英雄，被敌人的炮弹炸断了左臂。指导员是严洪珠，白面书生，戴着眼镜。他介绍了大鱼山岛的情况，全岛400多户人口，大多是渔民。岛上没有日军驻扎，仅有六七名伪军，四五支枪。

我们一中队每人领到了100发子弹和4颗手榴弹。我的枪是部队造的土枪，子弹要从枪口填进去，打一发子弹填一次。

慈溪古窑浦和舟山大鱼山岛隔着海，直线距离16.2海里。我们的渡海工具是5艘木帆船。

大鱼山与古窑浦区域地图.

1944年8月19日晚，我们第一次登船，因东南风过大无法出航，行动延至20日晚。8月21日凌晨，船队抵达大鱼山岛南岸，大家涉水登上滩涂，并在山岗布置岗哨，当晚扎营在湖底老厂基。

上岛后，老百姓远远看到我们就躲起来，还把门关上。他们以为海匪又来了。我们就主动帮老百姓打扫院子、挑井水、砍柴。

老百姓看我们和和气气，队伍整齐，就和我们打照面了。

他们暗暗议论，估计是从四明山下来的新四军“三五支队”，是人民的队伍。有人还说：“介好的队伍，第一埭（岱山方言，第一次）看到！”

03“横竖都要打！那就狠狠打！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渔嫂夏杏花，主动腾出自家草房的堂屋，给部队做临时指挥部。

8月25日早上7点多，山顶岗哨传来消息，“有很多舰艇向大鱼山来了”。我们在渔嫂家前面的空地上紧急集合。后来才知道，岛上的伪军头目张阿龙夜里摇船去了岱山，向驻岱山伪军头目密报，还说新四军“三五支队”在岛上大约有200号人。日伪军迅速向大鱼山岛展开围攻。

我个子矮，站在队伍的前面，听到了陈副大队长和严指导员在房间里很响的声音。

“打，还是退？”“打，这么多敌人肯定打不过！”

“退，退到隐蔽的地方！”“退，那老百姓会遭殃，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不能让老百姓作无谓牺牲。”

“那退回古窑浦。”“敌人有飞机军舰，大白天，船上所有人都要牺牲。”

“横竖都要打！那就狠狠打！我们是铁的新四军！”最后严指导员“狠狠打”的思想占了上风。

门开了，严指导员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还要求我们“等敌人近了再打，要节省子弹，瞄准了打！”陈副大队长补充：“要拼命打，不能让日本人进一步，要打出我们的威风！”

大鱼山岛大岙岗老照片（岱山县史志研究室供图）

这是要打硬仗了！我所在的一个排，由陈副大队长、程中队长带领，携两挺机枪、一门土炮，直奔大岙岗。大家沿着小山路，跑步前进。山顶的松树矮小杂乱，石头也不少，大家抓紧挖工事，准备战斗。

那天的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我在山上看阵地南面的小西洋滩头，敌人的武器装备很厉害，很多我没见过，还有带炮的船！上头有两架飞机在飞，海面上有很多军舰，还有一艘写着105字样的大军舰。我看到敌人从大军舰、帆板船上，放下小舢板，跟在炮艇后面，一艘艘朝大鱼山岛划过来。

紧接着“轰隆隆”的炮弹声像晴天霹雳一样，在阵地周围炸得山崩石裂。好在炮弹的准星不够，没有造成我方人员损伤。等炮声暂歇，我从掩体往外望，敌人的炮艇和小舢板已经靠岸了，乌泱泱的日伪军，躬着身、端着枪像蝗虫一样向阵地扑来。

我心里想着指导员说的话：节约子弹，等敌人靠近点。

04我和战友们打光了子弹和手榴弹，已经弹尽粮绝

三个阵地，每个都有一两百个敌伪军包围过来。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快50米了，陈副大队长一声令下，我们大岙岗阵地的两把机关枪“哒哒哒哒”喷出火龙，十多把枪开打，我投出一枚手榴弹，炸趴下好几个敌人，但打出去的子弹有哑弹，没响声。

战斗从上午打到中午，我们阵地打退了两路敌人的四次进攻。虽然严指导员安排有3艘保障船，但是阵地处于敌伪军包围中，补给送不上来，大家中午都是饿着肚子的。

下午敌人改变了战术，改分兵作战为集中攻打。严指导员所在的打旗岗最先被围攻，他视死如归，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接下来湖庄头也失守了。

大鱼山岛湖庄头老照片（岱山县史志研究室供图）

我所在的大岙岗地势最高，战士也最多，下午两点左右，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震得人头晕，我和剩下的战友虽孤立无援，但仍坚守阵地。

戴着钢盔的日寇用刺刀逼着伪军往山上爬，我从两个方向看，少说也有三百多号人吧。而我们的子弹、手榴弹都快打光了，陈副大队长、程中队长也牺牲了。

太阳老猛，我的嘴唇都干裂了，但是仍提起精神，准备恶战。

敌人爬上来了。朱大钧用最后子弹毙敌3名；机枪手施铁山索性跳出掩体左右扫射，一下子撂倒七八个敌人，最后子弹打完了，他抡起枪托与敌人打斗；战士钱一宏在敌军逼近时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坚持到下午3点钟左右，孤立无援的我们击退了敌人的第五次进攻。但我和战友们打光了子弹和手榴弹，已经弹尽粮绝。

05最后的关头，有战士砸了手里的枪，抱着敌人一起跳下山崖

8月的山顶气温近30摄氏度。快一天的战斗下来，每个人都又饥又渴，我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最后的关头，我看到有战友挺起刺刀冲向鬼子，但被前后其他两名鬼子刺中，鲜血飞溅当场牺牲；有战士砸了手里的枪，抱着敌人一起跳下山崖；还有的战士在拼刺中，被左右两边的鬼子架住双手……

到最后，小小的山头都是敌我双方的尸体，石头上血迹斑斑，我一闭上眼睛，这场景就好像还在眼前。

新中国成立后大鱼山岛人民自发设立的烈士纪念碑（岱山县史志研究室供图）

坚持到下午3点，大岙岗也被敌人占领了。鬼子当场刺杀了两名反抗的受伤战士，包括我在内的20多名战士，则被敌人架住双手，用粗绳子捆绑着押下山。

下山的路很窄，是渔民砍柴踏出来的。鬼子一前一后押着我们下山，队伍拖得老长。我的手被捆绑在胸前，走在中间。我一路上都在想怎么逃啊！我知道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凶多吉少。

我看走在最前面的几名战士，双手是被绑在身后的，还有两三名战士的捆绳是连在一起的。

我绑着的手，可以摸到裤兜里的半包香烟，还有火柴。我摸索着掏出香烟，但是没法点火。前面的鬼子回头还看了我一眼。这时，双手使点劲，我捆绑着的绳子慢慢松了。

我们从山顶下来，到滩涂，敌人再用小舢板接驳，把我们押到105号舰的甲板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在三层楼高的105号舰上，我看见甲板中央横躺着近40具鬼子的尸体，我心里蛮高兴，这一仗值得了！

06他把自己抗日英雄的身份“压了箱底”

日头慢慢落下去，我看到海水的颜色慢慢变清，这时候我听到鬼子叽里呱啦地说话，看情形是准备赶我们进船的底舱。

再不逃，我就没有机会了。

我趁乱一边向身旁战友示意，一边迅速脱开绑绳结，一个转身从船尾处跃入大海。另两名战友也随之跳海。在入水瞬间，我听到“呯呯呯”的声音，鬼子的子弹密密地射向海面。

李金根跳入大海逃生（绘画潘明位）

一下子，我感觉左臂一阵麻木，很快是剧烈的疼痛，我的左臂中弹了。幸运的是，我的落水点在船尾螺旋桨的右侧，转动的水流，将我卷到大海的深处，避开了更多的子弹。

凭着在部队里学的游泳和憋气，加上天色暗下来，我在海上顺流漂了两个多小时，被冲上了大鱼山岛的南岸，最终被长咀岙口的渔民救起。

后来我知道他叫王阿品。我那时几乎快死了，是他给我喂水，喂米汤，给我的伤口用草药消炎止血，把我藏在海边的石头洞里，还每天给我送水送饭，让我活了下来。

大鱼山岛四周石穴多，突围伤员被百姓隐藏在洞穴里（岱山县史志研究室供图）

李老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好一阵子沉默不语。

我心里感慨：李老了不起！打了七个小时的仗，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还游了两个多小时，这毅力和体力堪比“铁人三项”。

我问李老：当时被押到105号舰艇的我方战士到底有多少名？

李老回答：我不敢点人数，但毛估估20来个肯定有。

那和您一起跳海的两位战士叫啥？

他说：我记不起来了，当时队伍是新组建的，很多人面熟，但叫不出名字。

李金根后来是被一中队的保障船运回慈溪古窑浦，又用担架抬了一天一夜，送到四明山根据地的后方医院。伤愈后的李金根跟着部队到了山东，参加了解放战争，转战苏北、华中，一直打过长江，打回了大上海。

1952年，李金根因伤复员，回到上海南汇区下沙镇（今浦东新区航头镇），成为农机管理站的一名普通员工，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把自己抗日英雄的身份“压了箱底”。

07这场战斗被誉为“海上狼牙山”之战

回到岱山后，我们整理访谈录音，编写《岱山县抗损调研报告》，并与舟山市、定海区、普陀区、嵊泗县一起，集结成《舟山市抗战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成果汇编》。

至此，我对大鱼山战斗的历史有了全面的了解。当时，战斗的消息通过电讯传到了延安，1944年10月11日《解放日报》头版刊登新华社电讯，题为《舟山群岛上我海防队重创敌寇》；《新浙东报》更早，在1944年9月15日头版头条报道：《敌海陆空军联合进攻下我海防队血战大鱼岛毙伤敌伪军六十余名我二十余勇士壮烈殉国》；浙东游击纵队办的《战斗报》社，还编印了《血战大鱼山》的连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