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老公在工地上摔断了脊椎。医生说可能要瘫痪,这句话像块冰砖砸在我天灵盖上,我扶着医院的墙,看着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突然不知道该先护住肚子,还是先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孕五月那天,医生把诊断书拍在我手里。“脊椎爆裂性骨折,大概率终身瘫痪”——每个字都像工地上飞溅的铁屑,扎进我早就发木的太阳穴。我扶着医院走廊的白墙滑下去,B超单从口袋里飘出来,超声图像上那个蜷成虾米的小东西还在慢慢蠕动。 他躺在ICU的第十天,我第一次敢伸手碰他。石膏从胸口一直打到脚踝,硬邦邦的像块预制板。床头柜上摆着他出事前买的苹果,表皮皱得像张老头脸,我拿起来啃了一口,酸得眼泪直接砸在他手背上。他手指突然动了动,不是故意的那种,是神经抽搐带来的痉挛,可我还是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白天在工地和医院之间跑材料单,晚上就蜷在病房折叠床上啃冷馒头。有次实在太困,梦见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瞬间——安全帽滚到我脚边,沾着草屑和血。惊醒时发现他正盯着我,眼珠在青黑的眼袋里转了半圈,哑着嗓子问:“娃踢你没?” 护工来擦身那天,他突然把脸埋进枕头里。“你走吧。”声音闷在棉絮里,“我这样的废人,不值得你耗着。”输液管里的药水滴答作响,我摸着肚子数胎动,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突然抓住他冰凉的手按上去。小家伙好像知道似的,狠狠踹了一脚。 出院回家那天飘着小雨,轮椅碾过小区积水潭,溅了他一裤脚泥点。他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发呆,我蹲下去拿毛巾擦,却发现他裤腿内侧缝了个小口袋,里面塞着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是他每天偷偷从饭钱里省下来的,说要给宝宝买第一个拨浪鼓。 现在他每天早上都要让我把肚子贴在他胸口。“能听见心跳吗?”他总是这样问,其实胎心监护仪就在旁边嗡嗡响着。有天夜里我起夜,发现他正用没打石膏的左手摸着我的孕肚,动作轻得像在拆炸弹,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在他睫毛上结了层白霜。 前几天整理他的工作服,从裤兜里摸出张揉烂的彩票。开奖日期是他出事那天,号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加我的生日。兑奖机显示中了末等奖,五十块。我把彩票塞进他枕头底下,突然想起他以前总说:“等娃生下来,就辞职开个小超市,每天数钱数到自然醒。” 胎动越来越频繁,有时能看见肚子上鼓起个小拳头。我会把那个位置对准他的手,看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医生说瘫痪病人容易抑郁,可他从没有过,倒是我,有次在菜市场看见活鱼活蹦乱跳,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半小时——原来我比他更怕未来的日子。 昨天给他剪指甲,发现他无名指指甲盖裂了道斜纹。想起去年冬天他给我暖手,也是这根手指,被冻得通红还非要往我毛衣领子里钻。现在这根手指只能微微弯曲,却还是固执地要勾住我的小指。 预产期还有八十四天。阳台上晒着他的康复训练带,和我的孕妇裤在风里碰来碰去。楼下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唱《小星星》,他突然跟着哼起来,跑调跑到天边去。我摸着肚子笑出眼泪,他就用额头蹭我的下巴,像以前无数个撒娇的夜晚那样。 夜里翻身时,感觉他在偷偷掐自己的大腿。黑暗里传来他压抑的喘息,我假装没醒,把他的手牵到我肚子上。那个小生命又开始折腾,在他掌心下面翻了个跟头。你看啊,我们都在很努力地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