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河边的卵石被水一遍遍冲刷,磨去了棱角,也磨去了每道刻痕。人的脑子,大约也是这般,留不住东西。年轻时不觉得,总以为刻下的总该在那儿,至多是蒙些灰,揩一把便又清晰。可这些年,那揩拭的手,是愈来愈无力了。昨日晚饭吃的什么,须得愣怔半晌,才依稀记起个模糊的影子;兴致勃勃地从架上抽出一本旧书,摩挲着封面,预备着一场新的神游,翻开却见扉页上有自己多年前用蓝墨水写的字,密密麻麻,像另一个陌生人的旁白,冷眼瞧着今日我的这番徒劳的兴奋。这感觉,仿佛是自己的魂,丢了一片在过往的某个角落里,如今这个不完整的我,跌跌撞撞,总也寻它不着。最是窘迫的,是路上逢着人。那张脸是满满的笑,热络地喊着我的名字,话头像熟透的豆子,劈里啪啦地往下掉。我却只能张着嘴,“呵呵”地应着,脑子里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急切地在那空谷里寻一个回音,寻一个可以挂住这热情的姓名。那片刻的迟疑与空白,自己都觉得像个呆笨的偶人,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做不出真心的反应。对方那眼里的光,便也一点点黯下去,像是烛火,被我这股子凉气,给吹熄了。于是便生出一种奇怪的疏离。与自己疏离,也与他人疏离。那过往的岁月,本应是一砖一瓦垒起的屋宇,如今却像遭了贼,或是被风沙侵蚀,这里塌一角,那里缺一块,成了栋栋危楼,再也住不得安稳的魂。你与旁人说起旧事,你的版本与他的版本,常常对不上榫头,争辩起来,倒像是各自在说着与己无干的传说。或许,这遗忘,并非全然是坏事。它像秋日里的一场薄霜,杀死了些细弱的草木,也让那更坚实的,显出轮廓来。那些费了力气也记不起的饭菜单调,那些终究想不起名姓的点头之交,大约本就是该被霜打去的部分。只是这霜,如今是下得越来越勤,越来越重了。我站在这人生的半坡上,回头看,来路已模糊;向前望,去处也苍茫。只觉得四下里是簌簌的风声,卷着些枯叶与沙尘,不知是要掩埋什么,还是要催生什么。这斗争,怕是还要长久下去的,直到那最后的,也是最初的一片空白,将我全然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