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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人的插花艺术,有点子东西

与她初相识时,我正在写《南宋四雅》。第一雅写的便是“插花”。写插花,当然要写到花器。一边查资料,一边跑各地博物馆,写着写着,也算识得了大部分的南宋花器,心里还有点暗暗得意,全然不知胡利红和方忆合著的《南宋插花》已经出版。

《花王图轴》(局部)

直到收到《南宋插花》,赶紧看,到底她俩是专业的,从南宋花市、花谱到花器,一应俱全,从而照见了自己的不足。一次,遇见胡所,我问:“你平日接触的花器这么多,从距今8000多年的陶器到近百来年的瓷器,如此漫长岁月,为何截取南宋来谈插花?”胡所以她那一贯爽利的口气答:“因为我喜欢插花,插花是我从工作中抽离的最好的放松方式。插花中,我最喜欢南宋文人的格调。”

胡所的插花,能一下把你的脊梁骨提起来,充满力量感。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她说,南宋的花瓶有高度,能将花意的高远、高贵体现出来,“高”难插,所以后来越插越低,渐渐将瓶与插花分离了。这是她修复南宋花瓶时受到的启发。

喜欢看胡所修复文物时的状态。说“热爱”不够,简直是“醉心”。正因为每件文物都是她废寝忘食、倾注心血修复起来的,介绍起来也如数家珍,为何要修、颜色怎么一重重变化而来、修到那里突然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等等。在杭州市考古研究所白塔修复基地,寒冬里,春风里,落叶中,细雨中,她拿出一件件南宋花器讲啊讲,我一件件捧在手里看啊看,那是些多么富裕的日子。

大吉瓶插花

有时,我也跟胡所去花市。她说,插花的高境界,是花花叶叶同开、同落、同谢。所以,在买花时,就要提前考虑到每一种品类的时间性。而考虑的前提是大量的实践,实践中累积了对每一种品类的认识。

胡所讲南宋插花,给的不是一个个的知识点,而是一种全社会运作的系统性思维,俯瞰式的古今云游。大方向上,能看到一个插花链接到的社会方方面面。细节处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奥妙所在,她在修复时,掰开的揉碎的都细细打量过、琢磨过、思考过。

最佩服她天生的统筹能力,爽朗的笑声里,看她语速跟不上脑子里喷薄而出的东西,看她时时得拽住一根主线以免话题跑出去撒野。每次听完,扩大了视野,拉开了心量,提升了能量。

生活中碰到这样的人是很开心的。

古为今用,是胡所的一贯主张。梅瓶是宋代的酒瓶,但花酒本一家,梅瓶怎么不可以拿来插花!

一个春雨的早上,我跟着胡所去看刚刚考古挖掘的南宋花器。胡所拿出一只梅瓶。我一看,太美了,是丰腴美女型,大方得体,气度雍容,用现在流行的词去形容,叫“家肥屋润”。

这么美的梅瓶,当时为何要毁掉呢?胡所说,应该是釉色问题。你看,上半部是青釉,有点偏灰。但下半部釉色就发黄了。其实我们现在看看也不错啊,有色差是另外一种美。更何况这两种颜色协调性很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是,当它作为官窑产品,是不能过关的,一出窑就被淘汰了。

看着这个修补好的梅瓶,我在想,这个梅瓶如果要插花,非得是宝玉从笼翠庵妙玉那里讨来的一大枝才行。《红楼梦》第五十回描写那一大枝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那天下午,我们就玩插花。一只仿宋代的梅瓶,我对着它发呆。我们刚才在院子里剪来的是大枝海棠,不是梅花。不料胡所说,海棠是宋人爱极了的花,梅瓶插海棠何尝不好!于是,后来我们就在海棠花下写梅瓶。

临近冬月,我又一次跟胡所学插花。纸槌瓶是我很爱的花器,但就现场的花来说,黄百合最能与之相配。可那枝水红色牡丹菊,不时吸引我的目光,又不敢用,对这个纸槌瓶来说,牡丹菊的花朵实在“庞大”。结果,胡所一下将其拔过来插上。“没关系,我们将花朵稍稍以叶片遮挡一下就行,再说了,花朵大一点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

跟有的人在一起,只觉到处都是问题,四处无路。而跟有的人在一起,到处都是路。这是我们合作这本书带给我的最大启发。

各色各样的花,都开好了,一心一意。插花人传承这份一心一意,从南宋到现在。多好!

《繁花技艺:南宋花器的修复与美学》

胡利红许丽虹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