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新安晚报

寿县张李乡万前进/摄
□孙友虎
今年是陆游诞辰900周年。陆游生于淮南“淮之湄”,临终留下绝笔《示儿》,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激励着一代代爱国志士。淮南寿县就有这样一位传承“告乃翁”的人,他叫方震孺,晚明的一介文人,奔走呼救,把“示儿”的责任扛在肩上,连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也随之殉命,留给了大明王朝。
监狱拦不住的“绝命词”
方震孺,字孩未,祖籍桐城,移居寿州(今淮南寿县)。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先后任沙县知县、监察御史、岭西道参议、广西巡抚等。天启年间,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乱政,凡与东林党有关或受牵连的官员惨遭陷害,被杀或自杀。天启元年(1621年),后金攻破辽东,方震孺一日十三次上疏,请增巡抚,甚至一日五鼓挝公卿门,自请赴前方犒师。他驻守辽东期间,居无庐,食无火,治逃兵,拒强敌,忠义薄云天。魏忠贤却指使同党一再诬告其“攘差”、贪赃,于天启五年(1625年)五月被诬下狱。在监狱,方震孺坚持抗争,不穿囚服,饮酒笑傲。不服,层层加罪,“永戍”、“拟绞”、“原绞加斩”。看着一位位狱友慷慨赴死,他写下“绝命词”。
李兆洛辑录的《小山嗣音》收录有方震孺的《绝命词》十首,其中九首以“告乃翁”作结:御史中丞杨涟留诀别血书,他以《杨中丞涟以乙丑七月廿三日取命镇抚司,夜半嚼指血,书一百廿七号字付狱卒,颜紫,是夜白虹贯日》为题写道:“不知血字言何事,家祭无忘告乃翁”;面对周朝瑞太仆、左光斗佥院、袁化中侍御史、魏大中掌科先后被害,他以《周衡台太仆、左浮丘佥院、袁熙宇侍御、魏廓园掌科,以乙丑七月八日先后死镇抚狱。狱中产黄灵芝一本,大如盘》为题感叹:“春风何日吹枯骨,家祭无忘告乃翁”;给事中魏大中“修洁自好”,以“比赃死”,他写道:“飞云作配西湖上,家祭无忘告乃翁”;侍御史夏之令以疏侵毛文龙而死,他写道:“水枯石落思秦镜,家祭无忘告乃翁”;顾大章(号尘客)宪副,被杖死,有人仍“巧言谏请免律”,他写道:“郎官应否言官律,家祭无忘告乃翁”;陶元晖中丞不愿诬告他人,也被以“论赃”罪处死,临终遗敝衣数件,他以《陶元晖中丞登莱道海运用饷不过三十万耳,乃请脏四十万,以其不肯扳韩相国及杨左等也。乙丑十月廿一日比死刑部狱。临绝,以敝衣数件遗予托付其嗣君学赡等》为题写道:“敝衣代挂延陵树,家祭无忘告乃翁”;左都御史高攀龙受魏忠贤“义子”崔呈秀诬告被捕,在押解途中,“投江而死”,他写道:“代胥应作长江主,家祭无忘告乃翁”;他对阉党之徒崔呈秀,以《崔呈秀,大内义子也。以听勘御史不半岁,口传晋副都御史,寻又口传晋大司空,自是推升大僚,殆吏部不能主也》为题写道:“温侯不久臣郿邬,家祭无忘告乃翁”。“温侯”指吕布。郿坞是董卓在迁都至长安后所建的院邸。董卓上半场,阉党下半场,肯定是同样的下场。最后,他坦言:“天日既明,不妨示意各家子孙耳。”
方震孺诗中的“家祭无忘告乃翁”一再书写,权作对《示儿》的传承,践行着其《诀故园亲友》所坚信之言:“忠魂不作厉,净业已超仙。气骨生前累,文章死后传。”天启六年(1626年)秋,方震孺奔赴刑场,“赴西市作绝命辞三首”,却无一句“告乃翁”。幸运的是,崇祯帝即位,他得以赦免,归居寿州。
一腔血性的“告乃翁”
崇祯八年(1635年)春,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趁淮南地区兵备不足,先取固始、霍邱,又围寿州城,“万众肉搏攻城”。适逢官吏换届,城中无主,方震孺挺身而出,主持城防,倾尽家财犒赏士卒,布置防御工事。他亲自登城指挥,“冒矢殪巨魁”,用火炮击杀敌军首领,并派死士劫营击退敌军。后来,兵器不足,就收集石头,见登城者就用石块往城下砸。以此稳定民心,终于守住了城池。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朱大典,巡抚史可法等先后上奏其功,于崇祯十六年补授岭西道参议。
任广东岭西道参议期间,他亲历一线,查明真假藩王案。又护送自湖南挟吉藩的“楚将”据连州,总制沈犹龙“檄震孺单骑往抚”。方震孺以“岭西分守兼摄按司(广东提刑按察使)”,适逢广东布政使没有到任,“又摄藩篆”,前往连州分派诸将堵御“贼兵”,查证真假藩王、真假“楚将”,“半月之间,驰二千余里”,予以处置、安抚。后来,陈子庄《方公笔记引》说,方震孺处置“连州之变”“高州之变”,“履之若平地”,可见其胆识、智谋过人。
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三月,燕京失陷。七月,“南明”福王立于金陵。九月初三,他建言:“狼兵善火器、药弩,以副将朱之胤统千人入卫”,拜疏勤王,不准。他报国无门,写下“一痛桥山幸回首,麻衣如雪见先皇”之句,“忧愤而卒”。他的次子方惟馨“仕闽,兵部司务署篆,其上封事有曰:‘萧王为将而不为天子,此光武所以覆旧物也。宋高为天子而不为将,此绍兴所以终南渡也。’时谓名言。大清兵南下,痛哭疾走南雄,委顿逆旅,呕血而卒”。他的孙子方居易,年幼,“发方覆额”,亦不愿回到被清军占领的家乡,“随死之”(计六奇《明季北略》)。
“告乃翁”的基因传承
“告乃翁”,始自《示儿》,是陆游笔下的原创基因。
方震孺以“告乃翁”的决绝,承接不惜一死的报国之志。
方震孺只是践行“告乃翁”的缩影。实际上,继陆游之后,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季春,祝洙在增订《方舆胜览》题跋中颇为感慨,中原尽失,描述“胜览”,心中不免由陆游《示儿》而五味杂陈。南宋末期的林景熙,宋亡后不仕,仍不忘抗争,他在《书陆放翁诗卷后》中写下“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的感言。元代蒋民瞻有首名叫《平高丽》的诗,“三十年间几战功,坐看诸将取辽东。武功幸可夸来世,家事应难告乃翁。”大唐,一派宏阔气象,而南宋呢?蒋民瞻读此,不免浮想联翩。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卷四十四评述陆游《示儿》时说,“后生读此选诗,不可以病为忌、死为讳书之。”明代学者徐伯龄,他在《蟫精隽》卷十五《放翁临终诗》中写道:“放翁陆务观于宋嘉定己巳岁冬临终易箦之际,作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愚谓矍铄哉!此老可谓没齿不忘朝廷者矣。较之宗泽三躍渡河之心,何以异哉?”一笔一刀枪,把陆游的《示儿》与抗金名将宗泽相提并论。
清代中叶,寿州与凤台县同城而治。方震孺的故居在寿州城的北部,属凤台县的管辖区。嘉庆十八年(1813年),时任凤台知县兼署寿州事的李兆洛利用工作之便,把方震孺的手稿编辑成《淮南方孩未先生全集》,以慰其在天之灵。
历史记住了方震孺。方震孺29岁中进士,踏上仕途之路。在沙县任知县不足四年;任监察御史、巡按辽东,一年零五个月;入狱两年多;“复出”任岭西道参议、广西巡抚等,两年。南明政府偏安于南京,请命勤王不准,忧愤而卒。一生累计任职时间不足八年。乾隆《大清一统志》称方震孺为“名宦”,请入广西名宦祠;道光七年(1827年),请入寿州乡贤祠。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方震孺,誓死秉承陆游的“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