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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报数字报刊平台-苏轼与赤壁

转自:天津日报

借黄州赤壁,抒东汉赤壁大战之怀,苏轼并非第一人。唐武宗会昌二年至四年(842—844),杜牧任黄州刺史时,就写下了传诵后世的怀古名篇《赤壁》。其中,“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表达了杜牧对风流人物升沉荣辱的深刻思辨。

苏轼大抵知道,黄州的赤壁,并非建安十三年(208)那场奠定三国鼎立基础的孙刘联军大破曹军之战的真正发生地。他在给朋友范子丰的信中曾提到:“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因而他才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但这并不影响他借黄州赤壁丹崖碧水的历史意象,发旷古之思。

因“乌台诗案”获罪的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二月抵达黄州时,除了刚刚历经生死之劫的惶恐不安,还满怀着壮志难酬的失意落寞。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他用“缺月、疏桐、漏断”所营造的清冷空寂的氛围,映衬了“幽人、孤鸿”无所凭依的孤独,即使仍持“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操守,但“沙洲之冷”无疑是苏轼当时心境的直接写照。

这年八月,在《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中,苏轼依然在慨叹着“人生几度秋凉”,独自赏月时的“凄然北望”,也表明了他仍然笼罩在匡时济世之志无法实现的惆怅苦闷之中。直至元丰五年(1082)三月,随着苏轼经营东坡之地的得心应手和时间本身治愈作用的不断显现,他才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吟出了“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用两年多的时间,不断感知和体会生活、探寻和思考人生,从而为“赤壁三篇”(一词两赋)的横空出世做好了准备。

作为继欧阳修之后独领风骚的北宋文坛领袖,赤壁“一词两赋”不仅让苏轼登上了个人文学创作的巅峰,更标志着他对人生的感受与思考走向了深沉和成熟的境地。创作“一词两赋”的时间跨度虽仅有三个多月,但其中却蕴藏着苏轼对人生理解不断升华的三个阶段、三重境界。

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轼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强烈画面感,引发对“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无限感慨。此时的苏轼,虽未完全从贬谪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此处的“人生如梦”已与此前“世事一场大梦”的心境大不相同,他已从“凄然北望”难酬报国之志的低落失意,走向了“一尊还酹江月”的自我宽慰;从关注“小我”的局限和偏狭,转而将目光投向自然的江月,乃至浩瀚的宇宙星河,从而突破了束缚内心的第一层茧缚,实现了与自我的和解。

在《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美景固然可以让读者沉浸其中,而更精彩的主客对答,则清晰地展现了苏轼对天地万物、人生意义的深刻思考。无论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周瑜,还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随时间的流逝皆飘然远去,不过是自然的一般规律而已。不论是“自其变者而观之”,还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珍惜当下、拥抱此刻”才应该是探寻人生意义的最优答案。文中之客,更像是过去的苏轼自己;而当下的苏轼,正以更高维度的深思和感悟,回应那个曾经的自己,进而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在《后赤壁赋》中,于“月白风清”的“良夜”,面对“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赤壁,苏轼也有“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感慨。在“反而登舟”后,若没有“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的随性,或许就会错过孤鹤“横江东来”的偶遇了。苏轼连用“呜呼噫嘻”四个感叹词——这发乎心底的惊叹,除了表明“我知之矣”是自己的“顿悟”,更明确地表达了心中突然为之一亮的强烈冲击。“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核心应该就是一个“无”字。作者似见道士、似见仙鹤,而无论是道士,还是仙鹤,终归于“无”。在这里,苏轼并非要否定现实的世界,而是悟到了“内心归于平静,外在再无风波”的深刻内涵。他要放下的是偏狭的执着,要剥除的是心灵的束缚。他对生命的思考已经升华到了“无我”的境界。

在黄州的赤壁,苏轼完成了他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沉淀,也找到了他在生活中应对一切的原则方法。正是由此,后来才有了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潇洒自适;才有了他“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意态清雅;才有了他“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的悠然飘逸;才有了他“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平静淡然;才有了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从容;才有了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清醒告诫;才有了他“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的至高境界;才有了他“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翩然超脱。

元丰五年(1082)七月至十月,无疑成了苏轼生命中最重要的停顿。在黄州的赤壁,苏轼用心灵与天地对话,实现了自己生命的突围。此后,赤壁还是那个赤壁,而苏轼已不再是从前的苏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赤壁成就了苏轼;而黄州的赤壁,也幸运地因苏轼的“一词两赋”而名噪后世,又何尝不是苏轼成就了赤壁!